文 | 五環外OUTSIDE 胡不喜
編輯 | 車卯卯
論最近一個月，誰在互聯網背刺打工人最狠？無疑是ChatGPT。一月份還萌萌的聊天機器人，到了二月，就靠著強大的AI技術，讓數億打工人抱著飯碗瑟瑟發抖。
江湖傳言，有人開始用ChatGPT寫論文，有人拒絕ChatGPT寫的論文，甚至還有人靠著ChatGPT代寫網文月入十萬……
ChatGPT寫出的越南味網文
當我顫抖著小手，把一篇“ChatGPT對本文亦有貢獻”的文章轉發給堯堯，提醒他AI暴政的時代已然到來，半晌，他無比淡定地回了句：我正在大理玩，說完還不忘附上一張自由的風景照，給打工人補上扎心一刀。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作為一名月入10萬的05后網文作者，堯堯從不擔心他的工作會被ChatGPT代替。
畢竟，中國網文，用升級、裝逼、扮豬吃虎等諸多套路，讓全世界淪陷。美國小伙忘記吸毒，沉迷修仙，中國爸爸愛上最強贅婿，迷上龍傲天。論拿捏人類的情緒，網文作者可不狂甩ChatGPT十八條街？
當中年人沉迷網文時，殊不知他們正在被00后們吃得死死的。
00后作者沖進網文賽道
“嚇死我了，今天送我女兒去上學，打開喜馬拉雅，發現在播《督主有病》，我手忙腳亂一通亂點，才沒讓她發現。”
《督主有病》是天然姐正在追的一本耽美網文。四十多歲的她，自從愛上耽美，就過著堪比007特工的諜戰生活，每天和家人斗智斗勇。
她擔心，要是被兩個女兒發現自己沉迷耽美小說，自己嚴肅老師媽媽的形象，會崩個稀碎。
和天然姐一樣，身為網文作者的堯堯也有個秘密。
他寫的是體育競技類題材，在網文圈屬于小眾類型，讀者年齡層主要在25-34之間，多半為90后。
每當群里的上班族吐槽工作，他都會小心地偽裝成大人，不讓讀者們發現，自己還是一個未成年，以免他們的美夢幻滅。
后臺讀者數據，受訪者供圖
實際上，像堯堯這樣殺入網文戰場的00后正越來越多。就以免費網文七貓為例，截止2022年12月，該平臺新生代作家占比達49%，95后、00后成為了原創主力。
和那些碼字十年，為稿費狼狽禿頭的作者相比，小紅書上，00后、05后作者，曬收入流水，曬讀書筆記，曬碼字記錄，曬寫作心得，從容淡定。他們中的大多數，還未遭遇社會毒打。
不同于因為副業剛需步入網文賽道的上班族，00后作者自帶滿腔熱血和單純的初心。
2000年出生的鯨魚丁丁，想培養個興趣愛好，選擇寫網文；2002年出生的胡圖圖，喜歡做夢，她想將綺麗的夢境變成故事；2006年出生的小言，則是因為熱愛幻想，一些場景、一段視頻就足以讓她浮想聯翩。
堯堯，可能屬于00后網文作者里的一股泥石流——他坦言，自己寫商業化網文，就是為了賺錢暴富，過上自由生活。
紙媒時代，如果一個孩子像堯堯這樣，說自己想寫小說暴富，身邊的人多半會認為他異想天開，不務正業。
但網文興起后，這種觀念悄然發生變化。年入一億的唐家三少，或許離普通人太遠，但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在網上看到過，有人現身說法，靠網文月入過萬。
在大學生畢業即失業的當下，靠訂閱、賣出影視版權就能年入百萬，網文似乎真成了一個有前景的事業。
誘人的版權費，圖源晉江文學城
因此，當胡圖圖決定簽約網站寫網文，周圍的朋友紛紛玩笑著祝福：“茍富貴，勿相忘。”當她拿到第一筆稿費時，朋友們感覺暴富已在不遠處，他們甚至仿佛聽見，悅耳的點鈔聲。
16歲的中學生小言，在小學二年級時便寫下了第一個故事。在父母看來，寫作本身就是寶貴技能，父親為了鼓勵她，還特意幫她將故事打印出來，做成了紙質書。
當她的父母知道，她打算成為一名網文作者時，同樣堅定支持她的夢想，有時候小言卡文時，父母甚至還會和她一起討論情節的發展。
雖然相比小言，同為未成年人的堯堯，在爭取家人支持方面費了不少唇舌，但最終，在他的軟磨硬泡下，父母決定給他一年休學時間，看看他是否有創作的天賦。“如果寫火了，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充裕的創作時間，較小的經濟壓力，家人的鼎力支持，00后網文作者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他們沒太多顧慮，興沖沖殺入賽場，
然而當00后們站上賽道，方知一切并不容易。
有人月入十萬，有人被“殺”百次
局外人經常對網文作者有哪些誤解？關于這個問題，堯堯和鯨魚丁丁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回答。
“我的讀者經常以為我更文特別辛苦，所以看到我一天只更新4000字時，還會安慰我，讓我好好休息，其實他們不知道，4000字我只寫了40分鐘，可能這一天我只工作兩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玩。”堯堯說到這里，忍不住偷笑出聲。
是的，從2021年入行寫網文，他用一年時間過上了讓人羨慕嫉妒恨的自由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有時醒來已經是下午一點，吃完飯開始寫文。
“回顧一下昨天寫的內容，今天的情節自然而然就出現在了腦海里。”以他的碼字速度，寫8000字也只需要兩個小時。更新完后，他就會去找朋友聊天。“別人提到網文作者，都會想到社恐，但其實我很開朗，喜歡社交。”
盡管一天只工作兩小時，但堯堯月均收入有五萬之多，如果有重要榜單推薦，他的收入一個月有十萬之多。
堯堯的稿費收入，受訪者供圖
如果說網文是一座攀爬的高山，那么作為中腰部作者，堯堯確實享受著常人難以見到的好風景，但這并不是真相的全部。
鯨魚丁丁在晉江簽約的新書，四十二萬字，七千收藏，每月收入兩三千，總計收入一萬。“很多人一聽說我寫網文，腦子里就出現了唐家三少，覺得我馬上就能一夜暴富，其實絕大多數網文作者都不賺錢。”
大部分新人作者，都要經過一個漫長幽暗的等待期。堯堯也不例外，他最初簽約掌閱，保底加分成，一個月也僅有兩千。
這樣的收入占據了網文作者的主流，根據《2019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網文作者的平均月收入為5133.7元，其中44.6%月收入在2000元以下。
頭部網文作者年入千萬，腳脖子作者顆粒無收。即便如此，依然有未簽約作者，在門外徘徊，他們懷揣著自由夢，經歷著一輪又一輪的血腥廝殺。
言情大站晉江，可能是國內目前最難簽約的網站，這里的新人作者們，每天都在經歷著“自殺”與“被殺”。所謂“自殺”，指的是注銷筆名，從頭來過；所謂“被殺”，就是簽約申請被編輯否決，不予通過。
點開晉江用戶的碧水論壇，或是小紅書，總能看到“殺”聲一片。“被殺兩次”、“被殺十五次”、“被殺九十次”的記錄，驚悚中透著一點迷茫、哀傷，絕望。
在這里，如果一個新人作者，被“殺”兩次，想要砍掉這本書，重新寫一本，會有人勸他堅持寫完；如果一個作者被“殺”二十次，會有人勸他換個冷門易過的頻道，如果一個作者被“殺”九十次，那他就是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畢竟不是誰都能扛住連續被拒90次的打擊。
新人為簽約愁到禿頭，圖源晉江碧水論壇
但被“殺”只是網文作者要經歷的第一輪試煉，簽約通過，恭喜你，真正進入了卷生卷死的網文世界！
網文作者的卷，不輸996。
網文的曝光量，一是根據作品收藏數據進行的活動排榜；二則是更新時的自然曝光流量。這就意味著，網文作者更新量越大，讀者看得越爽，曝光機會越多。
最初網文作者的更新量，大約在日更三千，但隨著付費網文的興起，越來越多作者涌入賽道，日更萬字已是常態。
起點火爆作者老鷹吃小雞，行走的“碼字機器”，一本《全球高武》，總字數共835萬字，僅用了16個月，平均每天創作1.75萬字。
相比之下，像鯨魚丁丁和胡圖圖這樣細膩的新人作者，她們的寫作時速大約每小時一千字，如果真要日更萬字，至少也要連續工作十個小時。成為一個觸手怪也需要時間的錘煉和體力支撐。
除了無堅不摧的肉體，網文作者還需要有一顆強大的小心臟。網文收入并不穩定，昨天收入一百，今天收入可能只有十塊，上一本書爆火起飛，感覺自己就是冉冉新星，下一本書可能就撲得灰頭土臉，認為自己不如去擰螺絲釘。
打工人要面對老板、甲方的責難，網文作者則要接受讀者的毒舌評點以及排雷。
所謂“雷”就是作者一些可能讓讀者不適的設定。去年的《夢華錄》，趙盼兒“雙潔”雷到不少觀眾，引發腥風血雨，可是在網文創作中，如果作者寫的“非雙潔”，則要提前在文案標明，以防讀者誤食。
走到這一步，懷揣創造世界夢想的年輕人，才恍惚意識到，眾口難調，也許自己只是一個烹飪精神快餐的路邊攤攤主。沒有五險一金的自由或許是真，又誰又不是在枷鎖之中？
商業化寫作，讓人愛恨兩難
既然寫網文這么難，為何堯堯能夠月入十萬？難道是因為他更有天賦？
堯堯并不這么認為，他甚至覺得，夸自己有天賦，對自己并不公平，他也是在潛心苦練，研究套路后，才取得的成績。如果真要說天賦，那就是他愿意放下偏見，學習套路的能力。
鯨魚丁丁喜歡大女主題材，她申簽的第一本書是一個公主的成長史，但被編輯“殺”了，于是她模仿著榜單上的熱門題材，寫了一本重生文，男女主角雙重生，采用的就是追妻火葬場套路。
追妻火葬場的套路有多流行？但凡你刷過兩條B站剪輯，多半都聽過一句“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
追妻火葬場一直是熱門
這種套路，總結下來，一般就是，當女主愛上男主時，男主卻因為種種原因，冷落女主，等到女主離開時，才追悔莫及，瞬間就像變了個人，不遠萬里追妻。女主也在遠離男主的這段時間，過上了幸福的日子，這時男主又是雨夜下跪，又是喝酒買醉，經過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劇情之后，封心鎖愛的女主，才吃下了男主這棵回頭草。
在現實生活里，如果是閨蜜遇到這種男人，讀者多半要大喊“傻孩子，快跑呀！”
在閱讀網文時，讀者卻會咬牙切齒地等待更新，評論區在開頭大罵渣男，但男主和女主過上幸福生活，又會覺得十分上頭。復仇的快感、自尊的滿足、甜蜜的收獲，追妻火葬場這一狗血套路，能給讀者帶來種種刺激的情緒體驗，因此長盛不衰。
每個新人作者，一開始都會想要構建一個屬于自己的全新世界，每個資深讀者，都會想看到新穎抓人的新書，但最終，呈現在榜單上的，卻是較為相似的套路。
因此很多人詬病網文創作因套路缺乏創新，但堯堯卻認為這是對套路的誤解。在他看來，所謂套路，其實就是寫作手法。
文似看山不喜平，成熟的作者，需要懂得如何滿足讀者的原始欲望，如何提升讀者的期待值，如何鋪墊情緒，如何升級矛盾，控制劇情節奏。
當一個作者對此能夠駕輕就熟，用套路于無形，那么即便他寫較為創新的題材，也同樣能夠調動讀者的情緒，大獲成功。
可這樣優秀的作者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為了獲得穩定且不錯的收入，通常會選擇掃榜，通過看榜單上的熱文，追蹤熱點、熱題材，嘗試跟風，迎合讀者，來確保自己能夠有不錯的成績，榜單也變得套路化。
早就決定寫商業化網文的堯堯，他將套路用于自己的創作，沒什么心理負擔，但對于那些心懷文學夢的00后，等待他們的卻是艱難的選擇。
日常閱讀，鯨魚丁丁更喜歡文學小說。受訪者供圖
是寫自己想寫的題材，表達自我，在暗夜里熬過漫長的透明期，還是選擇從套路開始，寫大眾喜歡的網文，這是逃不開的問題。
如何在商業和自我表達中平衡，依舊是難踩平衡的蹺蹺板。
追夢網文，卻過分清醒
對于讀者來說，網文作者是一份有些神秘的職業。他們不需要上班打卡，沒有PUA，入行門檻很低，卻有著廣闊的上升空間，即便沒什么學歷，也能在這里獲得百萬千萬收入。
但真正親歷試煉的00后作者們，卻在追夢過程中逐漸打消了全職的念頭。
胡圖圖說自己只打算將網文當做副業，因為自己還需要體驗更豐富的生活；鯨魚丁丁則說需要等到收入足夠穩定時，再決定是否全職；小言計劃考編劇專業，學習影視制作。
即便是收入最高的堯堯，也沒確定要將網文作為全職。去年，他嘗試和朋友做了點小生意，今年則在一邊寫作，一邊旅行采風，不斷充實自己。“我計劃還是要雙線發展，畢竟網文寫作的焦慮一直存在，每次開新書前都害怕撲街，所以還是希望能夠有一份其他的收入。”
清醒地追夢，是00后作者們的一致追求。
或許，他們是在平淡生活里保存珍貴的創造力；也或許，他們是在保存這一張通往自由生活的幸運彩票。“如果說世俗的愿望，我也很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賣出版權，賺到一大筆錢。”鯨魚丁丁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