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新聲Pro 王珊珊
編輯 | 張一童
2022年,已經接觸過科幻、公益、職場等多個垂直領域,顏小可和團隊開始思考如何做一檔不太一樣的文化類節目。他們從文化大類中選定讀書類型,又根據中國人對于讀書行路的情懷,鎖定要將旅行與讀書相結合,最終成型了要在一座島嶼上舉辦作家筆會的方案。
在制片人顏小可看來,生活中拿起一本書的精神感受,恰如登上一座與世隔絕的海島,能夠在美好治愈的精神家園遨游一會兒,且又離現實世界不算太偏遠,不會顯得寂寥。
中國的現代文學熱潮始于上世紀80年代,余華、蘇童等知名作家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作生涯。當時,各類雜志、期刊為了和作家們聯絡、約稿,時常舉辦不同形式的筆會,筆會是作家們的共同回憶,也是他們關于青春和友情最深刻、鮮明的畫面。
作家們之間的談話往往由對往事的回憶展開,余華對史鐵生的回憶至今仍在不同平臺被反復傳播,程永新是文學雜志《收獲》的主編,在那個時代,所有寫作者都以能上《收獲》為榮,他對巴金的回憶串聯起幾代《收獲》人的傳承。節目組有意呼應這樣的往事敘述,第一季節目里,當余華第一次登島走進書屋,他立刻被放在桌上的老照片吸引住。
孤島上聊往事,讓《我在島嶼讀書》有著和大部分文化類節目不太一樣的氣質,跳出焦灼又瑣碎的現實與當下,用文學構建起一座精神綠洲。
第一季節目的話題大多圍繞文學本身展開,到了第二季,節目組拓寬了話題范疇,增加和個人的關聯,但在每一期的具體話題設置,并不刻意追求與時下熱點結合,而是圍繞著成長、旅行、自然等更加靜態的人生命題。
作家們只需要在話題框架下自由發揮,聊到一部部經典小說、散文,三言兩語,剖析名作的細微動人之處。用顏小可的話說,「能夠用特別精準的語言,把普通讀者覺得似是而非的模糊感受表達出來」。
制作團隊為作家們營造了一個能自由交談的空間。顏小可強調《我在島嶼讀書》不算綜藝范疇,采用更加紀實風格的拍攝和后期制作方式,追求像紀錄片一樣的真摯質感。
「這兩天等你的時候,我們在排練《等待戈多》。」珠海東澳島的綠樹蔭下,余華手拿這本經典小說,笑著迎接老友莫言,調侃他姍姍來遲。
這并非一個專門設計的環節。由于莫言的行程原因,無法確定何時能抵達,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作家們忍不住感慨「簡直就像等待戈多」,節目組從書屋抽出這本書給余華,由此創造出《我在島嶼讀書2》傳播最廣的一個名場面。
這也是制作團隊和作家們在節目錄制期間的一種日常相處模式,他們不設置具體腳本,讓作家們在話題范疇內自由且充分地表達,在剪輯上也不拼貼前方高能式的爆點,讓高光表述成為自然而然的結果,而不是刻意追求的目標。
莫言和焦典的師徒對談得到了完整保留,這在節目剪輯上可能顯得有些拖沓,但卻真正還原了莫言和學生相處的日常,讓他跳出文學大家和短視頻紅人的身份,成為一名普通但真實的老人。這種制作方式也贏得了作家們的信任,是嘉賓陣容不斷拓展的基礎。
第二季的最后一期,昏黃燭光中上演一出告別音樂會,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響起,余華評論這位作曲家最突出的特質是絕望,也談到自己能夠從音樂的結構中汲取敘事的營養。
蘇童在回憶80年代的文學熱潮時認為,在那樣一個劇變的年代,所有人都在尋找精神上的支柱,文學成了大家的「精神出口」。
源于80年代的精神余暉灑落在這座文化綠洲上,余華說:「之所以還要做第二季,說明還有很多人需要被治愈。」
以下是《新聲Pro》與《我在島嶼讀書2》制片人顏小可的部分對話整理:
1、與世隔絕一會兒
新聲Pro:最初是為何要策劃一檔讀書節目?
顏小可:我們團隊是從 2018、2019年開始重點思考一些垂類的、文化類的題材,已經接觸過科幻、公益、職場等多個垂直領域。
《我在島嶼讀書》最初是想做一檔不太一樣的文化節目。其實市面上現在有挺多文化類節目,慢慢我們也感覺到有點同質化,一般就是將文化專家和明星嘉賓進行編組,進行走、看、聊的方式。
我們當時做了選題調研,考慮過各種各樣的題材,文物、博物等等,但臺里都做過。最后是覺得讀書節目近些年比較少有,從文化類當中又選擇了讀書這個細分。南京是中國唯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世界文學之都」稱號的城市,當地的出版業比較發達,在文學方面有環境的積淀和氛圍。
另外文化類節目總體來說體量不會很大,不需要太大的預算,在2022年那個時間相對來說更容易啟動。
新聲Pro:為何要以島嶼作為主場景?
顏小可:我們當時考慮過很多形式的讀書節目,大家都不是很滿意,然后就想到要做一個旅行和閱讀結合的形式,因為我們中國人對讀書行路有一種天然的向往。
接著又在想應該是什么樣的旅行?是那種一直在行走的,還是待在某個目的地,突然就蹦出來該去一個島上的想法。
選擇島嶼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相對來說實操一點的原因,如果要去說服投資方、廣告客戶去為節目方案買單的話,尤其是第一季還沒有做出來的時候,需要一些美好的概念讓大家覺得這個事讓人心向往之。
另外一個相對內核的原因,就是我們覺得其實閱讀和登上島嶼有一種內在的聯系。
當你在現實生活中翻開一本書,靜下來讀一會兒,很像是從熟悉的陸地去往一個與世隔絕的島嶼。但這個島不是那么遙遠,只是與世隔絕那么一會兒。
新聲Pro:一些文化類節目會討論更加當下的熱點話題,包括嚴肅的文化命題等等。相對而言,《我在島嶼讀書》營造出一種更加放松而治愈的氛圍,作家們的討論更多圍繞著閱讀與寫作本身。
顏小可:我們做文化類節目首先有個想法,就是想要表達的輕松一些。
文化命題可能相對來說需要你去思考,給人帶來一些壓力。但是閱讀可以讓人有輕松的感覺,我覺得大部分生活中的普通人,讀書不是因為想要獲得一個什么東西,而就是為了尋求一種放松。
那我們選了讀書作為一個文化類節目的切口的話,閱讀本身可以給人帶來的輕松治愈,這種感覺會延伸到節目當中來,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這樣一種氣質。
我們節目不是那種找幾本書聊透了,而是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有的書就那么三兩句話就帶過去了,但可能一下子就打動觀眾了。
作家老師們也認同輕松的做法,程永新老師跟我們說過,擔心以往的讀書節目會太嚴肅、太正襟危坐了,對于真正幫助普通人產生閱讀的沖動,效果不一定那么明顯。
我覺得給人家安利書不就是這樣嗎?要是說這個書的價值是什么,代表某種文學流派,對于普通讀者來說可能反而會被勸退。
新聲Pro:你們是如何說服余華、蘇童來參加一檔電視節目?
顏小可:我們不會說要做一個節目,邀請您來當個嘉賓,不會用這種方式去邀約。
我們是先表明想做一檔跟文學有關的讀書節目,覺得請您這幾位作家出現在節目中,可以讓觀眾看了以后能夠有想要讀書的沖動。這個真不是標榜自己,我們真是想再掀起一點閱讀和文學的熱度,讓大家愛上讀書。
我們也是帶著《我在島嶼讀書》的想法去跟他們聊,他們對這個概念與閱讀的內在聯系也能有一些共鳴。
我覺得作家們除了自己從事創作之外,絕大部分人對于文學、對于書籍,還是有一種責任感。
說白了,一檔讀書節目效果如何,不就是大家看了以后想不想去找些書來看看嘛?從實踐結果來看,這個目標確實達到了。
新聲Pro:節目是由余華、蘇童等擔任「書屋主理人」,其他作家作為飛行嘉賓,這種作家老友會的形式是如何確定?
顏小可:以前八九十年代,出版社和雜志社聯絡作家約稿,會舉辦一種活動,叫做筆會,后來慢慢少了。
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有筆會這個事兒,是在探索節目應該往哪個方向做的過程中,跟作家們的接觸中知道,覺得挺有意思,受到了啟發,是不是可以把節目變成一種某種意義上在電視上呈現的筆會?
所以就讓作家老師們聚在一起,他們大部分都是老朋友,會聊一些過去的記憶和故事。這種形式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并不是非常刻意設置的。
2、熟悉又陌生的人
新聲Pro:相比其它真人秀嘉賓,作家這個群體身上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顏小可:我覺得他們最大的魅力在于坦率和坦誠,做自然的事兒,進行率真的表達。
他們都紛紛跟我說,你別讓我們表演,也不會,也不愿意,包括對一些設計過重的東西都比較抗拒。
我們就在慢慢磨合摸索中找到某種平衡,首先不能太寡淡,但也要知道他們能夠接受什么內容。比如說海邊詩會、釣魚活動,這些活動就比較自然。
這些作家都是大家如雷貫耳的名字,但是他們真實的生活的一面,對于觀眾又不那么熟悉。我們總結就是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們就是典型的這種人物。
從節目制作的角度來說,這就符合戲劇的規律,會讓人有驚喜的感覺。
新聲Pro:幾位作家老友從第一季就表現得足夠放松,是如何獲得他們的信任?
顏小可:這幾位作家們在一起的氛圍一直都是比較放松的,人家也是見過大世面的老師。
但是說實話,他們對于我們整個節目組的信任是經過一個磨合的過程。
我覺得第一季的播出是個節點,當時我分別去看望他們,他們都表示祝賀,認為一個電視團隊做出的內容超出了預想,而且身邊好多朋友都看了,紛紛表示這個節目挺好。
關于這點不得不提到,我們有一個很主動的選擇,很少把他們的話進行所謂那種前方高能的拼接。
其實他們幾位,每一位你要是去做這種處理的話,熱搜很容易都能做到,他們過去說的話經常也被剪輯了以后出現在熱搜里。
但是我們盡量避免去做這樣的事情,因為我跟他們接觸了以后,我也知道其實很多所謂的熱搜,并不是他們自己原來想表達的完整意思,本來都是有上下文的。
不能因為做節目去帶話題,網絡有時候是控制不了的,所以我們在節目當中盡量去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哪怕犧牲一點剪輯的節奏。
新聲Pro:莫言的到來是第二季的重場戲,如何邀請到他?
顏小可:邀請莫言老師的過程中,他讓我們把節目發給他看,他是看完了以后才答應的,覺得這樣一個內容形式能夠接受,而且他自己也說,和文學上的好友在一起聊聊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兒。
第二季大家的信任更容易達成,因為有第一季放在那,作家們知道這個節目不是在消費他們,不是在蹭熱度。
作家們不會說幫我們去邀請誰,但是互相之間了解的時候,會說這個節目組還不錯。
新聲Pro:程永新作為《收獲》主編,在節目里的作用是什么?
顏小可:程永新在節目里的功能不可或缺。因為他是一個資深的編輯家,見過大量的作家與作品,知道文壇很多故事。
他的存在就像一個目錄或者詞典的功能,無論說到什么,總是能補充一些觀點。
程老師的表達也是有魅力的,跟余華老師、蘇童老師不太一樣,不是那種短句子爆發力很強,而是那種比較誠懇的氣質,說話會有種娓娓道來的感覺,能把某一個觀點描述得相對更加面面俱到。
再加上《收獲》是中國文壇非常重要的一個雜志,這些作家曾經都是以在《收獲》發表為榮。當大家知道這個節目有《收獲》,就會有一些好感。
新聲Pro:相比第一季邀請的主要都是嚴肅文學作家,第二季的名單更加多元,包括馬伯庸、鄭執、紫金陳等類型文學作家。
顏小可:第一季的老朋友圈是一種吸引人的氛圍方向,但是作為一個讀書節目來說,不能永遠就聽幾個熟悉的人聊過去的那些事兒。
還是要有更廣一些的視角,比如說不同性別的作家,不同年齡層的作家,有的是在市場表現特別好的作家,甚至是從網絡出來的作家。他們共同構成了寫書人、愛書人的文學群體。
我們也想讓觀眾在第二季當中感受到,讀書這個事兒,各種各樣的作家和作品,都值得您去了解,值得您去喜歡。
新聲Pro:節目中設置了一段焦典與莫言的海邊師徒對話。
顏小可:那一段從節目剪輯的角度來說,說實話似乎留的長了一點,多了一點。
但是我們自己一直都覺得挺感人的,這段給人的感覺,并不是說我的老師是大師,我特別幸福能有這樣的機會,而是莫言老師作為一個老師那種真心關注學生成長的諄諄教誨的感覺。
我看到有網友在評論里面留言說,以前看莫言老師都是通過一些剪輯,看到這個片段之后,他就變成了一個真實普通的老人。
3、故事與閱讀
新聲Pro:作家們最擅長聊什么內容?
顏小可:他們最擅長表達的內容,就是構成我們節目主體的內容,一方面是講故事,另一方面是關于閱讀的感受。
總體來說,他們能夠把文壇的故事表達得特別有意思,大家都很愛聽,有的時候會吸引到不同的人圍在現場。
再有一類內容就是他們的老本行,也是讀書節目的關鍵所在。他們能夠用一種特別精準的語言,把我們普通人覺得似是而非的模糊感受表達出來。
像我印象很深的是,蘇童老師在第一季當中把短篇小說和散文的閱讀的美好體驗總結為突襲感。他看到一篇寫回憶父親的文章,作者和父親關系非常冷淡,但父親去世后,看到剃須刀上蓋子里突然掉出來父親剃的胡子。
就那么三言兩語,但很打動人。
新聲Pro:在具體對話內容的設置上,第一季有聊到小說、散文、詩歌等不同的文學體裁,第二季則是更寬泛的話題,包括成長、自然、旅行等等。話題編排的邏輯是什么?
顏小可:話題設置也是我們不斷磨合探索出來的。
第一季從邏輯上來看不是那么規整,有的是根據文學體裁來,有的是根據編輯與作家的特殊關系。我自己會覺得有點強迫癥,就是感覺如果是一本書,都不可以作為同一個目錄。
所以第二季就說干脆就虛一點,有一個大致的范疇,我們在錄制和剪輯的過程中再調整。
我們會有超過12個話題儲備,不能叫主題,作家們在這個范疇里什么都可以聊,他們本身也不太習慣完全跟著腳本走的方式。
新聲Pro:每位作家來的時候,都會聊到不同類型的書,比如阿來會聊到自然博物類書籍,莫言來聊到旅行和戲劇。你們的準備流程是怎樣?
顏小可:每位作家來之前,我們都要提前做功課。阿來老師有博物和旅游的興趣,他在這方面的積累一定是比較多的。
莫言老師跟幾位作家有一起出行的經歷,而且他的寫作風格也是洋洋灑灑、天馬行空的氣質,所以我們就認為可以聊跟旅行相關的話題。
再一個是在作家當中,莫言老師現在特別重視劇作的寫作,所以還可以聊戲劇。
新聲Pro:讀演會的作用是什么?
顏小可:我覺得讀演會就是讀書的另外一種狀態,有人喜歡默讀,有人喜歡朗讀,而且有些文本讀出來會有特別的魅力。
節目中,當馬伯庸老師讀古文《出師表》的時候,雖然不是那么花哨的朗誦,但其實也有不一樣的魅力。
新聲Pro:沒有主持人,如何把控內容方向與節奏?
顏小可:錄制的時候,我們導演組也在書屋的角落里待著,也會起到對內容方向的取舍和把控的功能。要是真讓他們散開聊,也很精彩,但就太散了。
新聲Pro:后期制作比較大的挑戰是什么?
顏小可:后期的挑戰是既要有完整性,同時又需要一點靈氣。
不管是拍攝還是后期,我們都選擇了一種相對來說比較紀實的方法。但紀實當中也需要再去創作,有時候選擇留白,或者盡量還原,或者用后采去補充,這都是在后期過程中需要再去權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