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購買輕奢的客戶,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能滑落到急需籌錢的地步。這是每一個中產的擔憂,年齡增長、社會身份轉變,大環境變化,都會讓這種不安全感更加劇烈。
文 | 饒桐語
編輯 | 金匝
運營 | 圈圈兒
輕奢蒙塵
大概從三年前起,云露就很少背自己的輕奢包了。
兩個MK(Michael Kors)、一個COACH、一個TB(Tory Burch),都是最有名的幾個輕奢品牌,云露幾年前的心頭好。如今,它們都被存放在衣柜最高層,只有在大掃除時,才會被云露拿下來,拂去防塵袋上的灰塵。
越來越不適應工作場合,是輕奢包被閑置的主要原因。現在的云露是中學老師,平日里不需要打卡上班,但有一次,她在沒有課的上午晚到了半個小時,結果撞見了同事。此時,云露手里的MK變得尤為顯眼,大家的目光先是飄到了這個包上,然后落到云露身上,所有人都注意到她的存在。
云露不喜歡這樣的目光,她今年30歲了,混跡職場幾年后,更想做一個“隱形人”,于是,幾十塊錢的帆布口袋成為她的首選,她寧愿不背包,空手上班,也不再背輕奢包。
和云露一樣的人不在少數。那些年輕時購買的輕奢包,現在成了有些尷尬的存在。在社交平臺上,它們被統稱為“時代的眼淚”,是“不懂事的年紀”買入的“賠錢貨”。
奢侈品的世界,品牌們有著嚴格的等級秩序,最頂級的是愛馬仕,第二層是香奈兒、LV、迪奧,再往下,是長期混戰中的古馳、Fendi、范思哲,至于輕奢品牌,就靜靜待在食物鏈的最低端,和頂層的愛馬仕一樣穩定。
當愛馬仕一個鉑金包賣出十幾萬的高價,不斷用配貨將普通消費者拒之門外時,一個幾千塊的COACH,曾經顯得如此容易靠近,也更容易被中產們選中。
35歲的陳晚聲記得,十年前買的一個輕奢包包是MK,那是當時最為時興的品牌,北京的地鐵上隨處可見。也正是那幾年,輕奢品牌遍地開花,比如MK接連買下Jimmy Choo、范思哲,COACH則分別收購了Stuart Weitzman和Kate Spade,輕奢們一時間風頭無兩。
但10年過去,她不再愛輕奢了。曾經花錢買輕奢的中產們,開始流露出一種后悔情緒——這些包包看起來便宜,但一算總價,已經不是一筆小錢,等真正要背出去時,又覺得有種不上不下的尷尬。
▲ 圖 /《裝腔啟示錄》
有一回,陳晚聲盤了一次手里的輕奢包,“七七八八加起來也有兩萬塊錢了”。和云露一樣,她也把自己買來的幾個輕奢包包放進柜子深處,如同存放著上個世紀的古董文物,每每看到它們,陳晚聲心里都會難受,“就像看到一筆無法被兌現的錢”。
消費者心態的轉變反映到輕奢品牌的銷量上,是并不樂觀的業績報告。在今年頭3個月里,MK母公司Capri集團的銷售額跌去了10%,至于COACH的母公司Tapestry集團,則宣布2023年財年的銷售額沒有增長。
一個月前,Tapestry集團宣布收購Capri集團——還是收購的老路子,但這一回,曾經財大氣粗、哐哐砸錢買下競對的風光不見了,在銷量陷入寒冬的當下,這一舉動更多被外界解讀為四個字:報團取暖。
薛定諤的價值
放棄輕奢,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正式工作之后,26歲的羅拉就不再買輕奢了,她越來越覺得,輕奢是一個偽概念。在英文里,“重奢”是luxury這個單詞本身,而“輕奢”被稱作Affordable luxury,也就是“可負擔的奢侈品”。某種意義上,這兩個單詞本身就互相違背——奢侈品之所以是奢侈品,正是因為它的稀缺屬性,越貴,越難以負擔,才越有價值。
也正因如此,買下“Affordable luxury”的女孩們,總會在某個時刻被提醒,自己買的包是不值錢的。
讀研究生時,羅拉曾用自己的零花錢買過幾個輕奢包,她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已經挺貴了”。但隨著她進入廣告公司工作,一個全新的圈子,一下都不一樣了——周圍的女性們,背著真正的奢侈品,會隨手把LV放在地上。
就像電視劇里的情節,好幾次,羅拉去參加高端酒局,把最貴的那只MK纏上絲巾、仔細打扮,還掛上幾個可愛的小玩偶,但身處這樣的氛圍里,別人的目光移來時,羅拉還是會偷偷把輕奢包藏到身后。
此后,羅拉加過不少二手奢侈品商家的微信,她發現,這些商家從來沒有賣過輕奢品牌的包,“最底端的也是Fendi”,三四千是最低價,而再往下的牌子,就不可能出現了。這些細節讓她更加確信,自己手里的輕奢包,在市場上全無價值。
二手奢侈品商家們同樣不愛輕奢。賣二手重奢的麥麥曾經吐槽,有一回,她幫老客戶收了一些輕奢包,但壓了快一年的時間,也沒有賣出去——輕奢新包本就不算天價,COACH能夠在奧特萊斯賣出899元的價格,相當于不到千元就可以斬獲,她面向的客群收入水平較高,基本沒有購買二手的必要。
到了收包的時候,更加尷尬,由于出售價格低,所以輕奢的報價也會低到客戶難以接受的程度。每回顧客問麥麥輕奢回收價格的時候,她總覺得“戰戰兢兢”,建議客戶自留。同樣做二手輕奢買賣的張呈說,客戶在專柜花小一萬買來的新款COACH,他最多花1400元收下,相當于一折,對方根本接受不了,因此“一報價,準被罵”。
每當這種時刻,張呈總會一遍一遍地提醒對方:輕奢的本質是消費品,不要妄想它能夠保值。
為了吸引更多消費群體,輕奢品牌舍棄了一部分稀缺性。2018年,中國人的“全球購”到了最為瘋狂的時候,全球的奢侈品里,有三分之一都被中國人買下。趁著這股消費風潮,輕奢品牌也在中國一路狂奔,COACH頭一回把大秀從紐約搬到上海,第二年,母公司Tapstry旗下的三個品牌(COACH、Kate Spade、Stuart Weitzman),通通打包進入了天貓旗艦店。
那一年的雙十一大促,MK和COACH出人意料地打起了“價格戰”,MK以極低的價格在天貓上了1400款新品,COACH則喊出“低至兩折”的口號,給人的感覺不太像是買奢侈品。但在彼時的輕奢品牌們看來,人們的消費欲望如此高漲,對未來充滿希望,直接的市場份額和銷售數字更重要。
▲ 圖 / MK官方小程序截圖
部分輕奢還意味著擁有更多的生產線、更多的購買渠道。比如COACH,張呈會專門把包包分為“專柜款”和“奧萊款”,前者只在專柜售賣,使用的LOGO是C扣,而后者則屬于單獨的低價產線,上面是馬車標,如果把內襯翻出來,還會發現里面的刺繡標識旁有個小點,這些區別昭示著包包更低的身價。
“哪哪兒都能買,款式特別多。”張呈這樣總結這些輕奢包。像愛馬仕、香奈兒等一眾總在缺貨的重奢,款式有限,數量有限,愛好者們能夠準確地給每一款包取昵稱,它們的回收價也都跟著市場追捧程度不斷上下浮動,某種程度上,真正具備了收藏價值。但輪到輕奢包,張呈就根本沒有閑工夫去一一琢磨價值了,“每款都差不多”,最快捷有效的法則是,“大包貴,小包便宜”。
當然,被質疑價值的不僅是輕奢包,一切和“輕奢”概念相關的品牌,都陷入了新的生存危機。曾經一年賣出1億件的潘多拉,銷售額一路下跌,陸續撤出三里屯、王府中環,而憑借水晶受到中產們追捧的施華洛世奇,如今也因為這種材質,被質疑為“智商稅”。
輕奢們,似乎陷入了被質疑、被拋棄的集體命運。
性價比之選
做二手輕奢生意多年,張呈曾對自己的客戶有過畫像,要么十分有錢,買二十多個輕奢都是為了背著玩,要么是在30歲左右,努努力剛夠得上“中產”。
最近,他更加清楚地感覺到,后面這部分群體,是十分脆弱的。不久前,一位女孩找到他,打算賣掉手里的3個輕奢包,它們都是從專柜買來的COACH,每一款價格都接近大幾千,幾乎沒有用過,全新成色。但由于家里人生了重病,女孩不得不賣掉手里的包,“多少也是一點錢”。
換句話說,購買輕奢的客戶,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能滑落到急需籌錢的地步。
這是每一個中產的擔憂。年齡增長、社會身份轉變,大環境變化,都會讓這種不安全感更加劇烈。
深夜里,陳晚聲不僅盤算過輕奢包的價值,還無數次盤算過自己的存款。最近幾天的理財一直虧損,睡不著的凌晨兩三點,她會反復對比幾家銀行的利率,要看不看把理財的錢挪到存款。后來,陳晚聲又在小紅書上學到“三段式存錢法”、“36期存錢法”,通過這些儲蓄方式,既可以每年有活錢,也可以每個月收到一筆利息,比起從前的固收更令她安心。
她收入不低,但一種顯著的心態變化是,她對未來越來越沒有信心,能否賺到比現在更多的錢,甚至能否保住眼下的工作,她都有強烈的不確定。與此同時,她更熱衷于攢錢、逛1688,決策變得更加實際。
環境變化導致的不安,動搖著中產們對輕奢的喜愛。今年5月,波士頓咨詢公司曾對中國消費者進行過一則調查,結果是,富裕階層消費升級,中產及其以下階層則更會更加追求性價比。
面對這樣的消費趨勢,奢侈品也隨之形成了兩種極端分化。以香奈兒為首的重奢,開始了謀求VIC(Very Important Client)之路,通過頻繁漲價,來進一步強化奢侈品的概念,只要高凈值客戶,果斷舍棄掉對價格敏感的中產和大眾消費者。
據36kr報道,疫情之后的Louis Vuitton、Gucci等品牌,都紛紛減少了在直播間的露面次數,回歸了它們熟悉的秀場和大幅廣告牌等。哪怕是早早入駐抖音直播間的Dior和Gucci,也并不賣貨,只是增加曝光渠道而已。
對比之下,那些沒有稀缺屬性的輕奢,再難給中產帶來足夠的情感價值。
很多女孩們一開始購買輕奢時,總會聽到一種安慰的聲音:你買到的是當下的快樂,不要去在意是否值錢。對于這種說法,云露一開始還覺得受用,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覺得:“我好像也沒有那么快樂,或者說,那種快樂也沒有那么重要。”
▲ 圖 / 《我在他鄉挺好的》
工作幾年后,云露身邊的朋友大多已經買了房,她第一次意識到,消費習慣的差異,會產生如此直觀和巨大的分化。相比起節省的朋友,年輕時的她喜歡花小錢,買的東西說不上貴,但想買的都會買,最終沒有攢下錢來,到了結婚買房的時候,還是得重新背上房貸。此時,買輕奢包包時的快樂,在多年后顯得沒那么重要了。
面對著價值兩萬、放在柜子里積灰的輕奢包,陳晚聲忍不住跟丈夫討論,這些錢如果是存了一年定期,按照現在2%的利率來算,能有個四五百的收益,好歹夠出去吃一頓飯,帶小孩去一趟游樂園,怎么想,都比買下一個包更令人愉悅。
同時,輕奢在中國的客戶群體,消費心態也在發生變化。
云露選擇徹底放棄輕奢。她把自己的第一個輕奢包,送給了母親買菜用。那是云露花3000元買下的MK,買它時,云露的月工資也不過6000塊,這個包就相當于工資的一半。但面對著蒙塵的包,她全然沒有當初買下包包時的肉疼感,腦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怎樣能讓這些包包發揮到最大價值。
陳晚聲也開始把性價比放在首位。不久前,她入了一款優衣庫的餃子包,99元,能裝下手機、雨傘和水,自重也輕巧,每次把它背出去,陳晚聲都暗自感到開心,“覺得自己買到了一款性價比很高的包”。
另一位生活更優渥的女孩蘇南,以往不僅買輕奢,也買重奢。在她看來,品牌的價值依舊很重要,為了省錢,她干脆只買重奢的飾品,輕奢的衣服,比如香奈兒的耳環,或者COACH的大衣,前者在價格上更加便宜,一對耳環幾千塊,比起動輒幾萬塊的包包,這個價格更能接受,“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而輕奢品牌的衣物,則意味著在質量、購物體驗有一些保障,更重要的是,“輕奢的包會被嫌棄,輕奢的衣服不會”。
蘇南也代表另一批朝戶外品牌轉向的中產階層。減少輕奢的購買頻次之后,她又入了不少健身品牌的坑。有一次整理衣服之后,她發現自己已經買了幾十條Lululemon的褲子,全身上下最貴的包是一款名叫小鷹的登山包,還曾經考慮過要不要入手一件加拿大鵝。
如今的每一次消費,“都是經過衡量之后的結果”,而這些戶外品牌的共同點,則是衡量后的最佳選擇——對蘇南來說,它們具有品牌價值,同時具有一定的功能性。
對于年輕的羅拉來說,追逐新潮的物欲依舊存在,羅拉會把購買不同的品牌看做打造人設的方式,比如,穿Lululemon、費洛蒙、始祖鳥的人,是喜愛健身的戶外黨,而像她這樣,不愛運動但熱衷于社交的女孩,要么選擇更為時興的品牌,要么選擇更有硬通貨屬性的重奢。比如她剛入手的一款小眾包馬吉拉,以及不斷漲價的夢中情包香奈兒CF(Classic Flap)。相比起COACH、MK這些老牌輕奢,這才是真正有用的社交貨幣,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意味著更高的“性價比”。
無數次追趕新潮之后,羅拉卻再一次堅定了不再買輕奢的念頭。最近,羅拉盯上了一個名叫西太后的首飾品牌。在社交平臺上,西太后是繼雍和宮的手串之后,最新潮的“祈福神器”,能夠保佑每一個努力打工的職場白領。很快,羅拉也花了2000塊,入手了一條最小的手鏈,但到手之后,這條材質普通、滿是塑料感的手鏈,讓羅拉覺得,自己再一次被輕奢“詐騙”。
她轉頭花189元買了一條仿款,把它和自己買來的正品放在一起,“甚至比2000塊的正品更加好看”。
什么人還會買輕奢?
無論輕奢如何被質疑,但對于一部分女性而言,它們依舊是自我投入的第一站。
再早個十年,陳晚聲也并不會考慮那么多性價比。那個時候,她剛剛畢業,進入一家公司工作,工作拼命,就能拿到2萬塊的月收入,遠超身邊的同齡人。同時,沒有房貸、車貸的桎梏,也沒有孩子的教育、老人的養老需要發愁,陳晚聲的內心被一種純粹的自由填充著。
購買輕奢品牌的包包,隨之成為這種自由的具象化。陳晚聲的第一個輕奢包包,是花三千塊買入的MK,她每天會用它背著電腦通勤,細細的袋子把肩膀勒得生疼。但在當時的陳晚聲看來,這種疼痛有些微不足道——這個步入社會的小鎮女孩,第一次擁有了如此多的可供支配收入,包包更像是一種消費升級,一種自我證明,證明自己有能力對自己好,也值得更加昂貴的事物。
這代表著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除了輕奢品牌的包,陳晚聲還不斷在各種地方辦卡、充錢,5000塊一張的美容卡,1000塊錢的足浴卡,最后其實都只用了兩三次,就再也沒去過。
不管超大城市如何消費降級,在廣袤的中國,三四線城市,這樣的生活方式依舊擁有吸引力。
▲ 圖 / 《我在他鄉挺好的》
做二手輕奢生意已經快5年的張呈覺得,自己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這是發生了區域的轉移。張呈曾經去拜訪過不少一線城市的二手奢侈品商家,發現他們都不愿意做輕奢生意,利潤過于薄弱、受眾也有限。但張呈的店開在山東的三四線小城,幾年前,COACH把專柜店開到了這里,而直到今天,它依舊是當地唯一夠得上奢侈品名頭的品牌,“能背一個已經很不錯了”,當地的年輕消費者還是愿意為它買單。
COACH的品牌戰略,也顯示了它對下沉市場的看好。2021年,COACH中國區總裁兼首席執行官楊葆焱接受過一次采訪,接近4億的中產階級人口令他動心:“中國新中產的增長讓我們堅信三四線城市未來的潛力。”
這里的消費者對COACH依然有極高的熱情。據贏商大數據顯示,目前COACH在三四線城市購物中心布局門店超20家,2022年以來進入徐州、丹東、金華、嘉興、常熟、新鄉、汕頭等下沉市場。它的母公司Tapestry還將計劃在中國新增30家門店,到2025年新增100家門店。
不止是COACH,到今年,輕奢們的銷售渠道還在進一步拓寬,比如,MK入駐了抖音電商,開啟直播賣貨,成為第一個入駐抖音的輕奢。很快,MK收購的Versace,也把副線品牌Versace Jeans Couture搬上了直播間。
張呈也嗅到了商機。這兩年,他開始在直播間賣二手輕奢,源源不斷的客人闖入直播間,第一句話永遠是問:“是不是正品?”至于它們的二手屬性,消費者們卻并不介意,因為這是最有性價比的選擇。
但最大的變化是,哪怕這些包包才千元左右,消費者們也會比往年耗費更多的精力,去進行正品鑒定,因此購買猶豫期也會更長。
張呈將其歸結為對于這個時代消費的謹慎:“雖然是輕奢,但畢竟是花了這么多錢,誰不怕買個假的?”
每人互動
你曾經買過輕奢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