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知產力 Tania
編輯 | 布魯斯
長期以來，圍繞標準必要專利費該不該交、交多少，法律的適用、商業利益的博弈復雜難解，專利池與許可人之間的爭議此消彼長。隨著技術的進步與被許可人自身實力的增強，專利池的發展也陷入頹勢。以Interdigital為代表的NPE（Non-Practicing Entities，非生產專利實體），營收下滑明顯。
最近，Interdigital再次在美國向聯想集團(HK:00992)發起專利侵權訴訟，涉及5件AV1、VP9視頻編解碼專利——US10,250,877、US8,674,859、US9,674,556、US9,173,054和US8,737,933。此次專利紛爭也必然繞不開許可費率爭議。
如果換個思路，不交專利費，相互授權專利，是否就能“和氣生財”？
Allicane for Open Media（開放媒體聯盟，下稱AOMedia）是一個典型的實例。2015年9月，亞馬遜、思科、谷歌、英特爾、微軟、奈飛（Netflix）、Mozilla共同成立AOMeida。聯盟的目標是，創建一種開放、免版稅（royalty-free）的視頻編碼格式。
2018年3月，AOMedia推出免版稅的視頻編碼格式AOMedia Video 1（下稱AV1）。
（AV1視頻編解碼格式性能與質量對比）
拋開與其他視頻編碼格式的技術優劣對比，免版稅的標簽，已足夠讓它引人注目。據介紹，AOMedia對于聯盟的成員只提出了兩項義務：
一是，對聯盟開發的每一項技術承諾免版稅的專利許可。但這并不意味著聯盟成員放棄了收取專利費的權利。如果某成員同時加入免版稅的AV1和收費的HEVC，對AV1免費授權，仍可以根據HEVC的標準收費。二是，繳納會員費，用于聘請負責專利評估的律師，審查加入聯盟的成員的專利。
另外，如果成員針對AV1技術向其他成員發起訴訟，主動起訴的一方將自動失去免費許可的資格。為了保護成員利益，AOMedia還成立了法律辯護基金（legal defense fund），用于在發生爭議時，幫助規模較小的成員或AV1的被許可人進行辯護。
成立以來，AOMedia的成員基本上都是互聯網科技領域的頭部企業。目前，已有50多家企業成為聯盟成員。其中，華為、騰訊等中國公司是聯盟的創始成員。
簡言之，我們可以將AOMedia視為附條件免費的專利池。但相較于傳統的專利池，AOMedia的“免費模式”可持續嗎？
Part 1 AOMedia的誕生與MPEG的落寞
歷史上，幾乎每一個新事物的誕生，都源自于對舊事物的變革，視頻編碼技術的更新也是如此。
（視頻編碼標準的延續和優化，1990-2020，圖源：Rearch Gate, Adaptive Encoding for Constrained Video Delivery in HEVC, VP9, AV1 and VVC Compression Standards and Adaptation to Video Content）
從數字時代的第一個實用的視頻編碼標準H.261，到MPEG-2 / H.262成為DVD和標清數字電視的標準視頻格式，視頻編碼標準一直推動著電視高清化和數字媒體技術的發展。2013年，HEVC（High Efficiency Video Coding）視頻編碼標準的出現，相較于之前的AVC，視頻壓縮效率提高25~50%，帶寬需求更低。
技術的迭代過程中，也產生了眾多與視頻編碼相關的專利。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得益于索尼、湯姆孫、三菱電機等早期成員在視頻編碼領域的創新突破以及持續不斷地收購專利技術，專利池MPEG LA（MPEG Licensing Administration, LLC，成立于1996年）獲取了大量的音視頻標準必要專利。截至2015年，MPEG LA管理著10000余件專利，為來自80多個國家的200多個許可人帶來了數十億美元的收益。
對于專利池而言，吸引更多的許可人加入，持續擴充專利儲備、收取專利費，是它們共同的目標。但通常作為被許可方角色的互聯網公司關注的是，如何少交或不交不必要的專利費，將錢放到用在創造更好用的應用軟件及體驗、更加豐富的內容，獲取更多的訂閱用戶與廣告等收入。
專利許可爭議之中，MPEG LA的體量逐漸被壓縮。2015年，HEVC Advance專利池成立，以期構建更為合理的許可費率規則。2017年，Velos Media專利池成立。此后數年間，HEVC Advance的專利許可規則受到了越來多的專利權人歡迎，原本加入MPEG LA的專利權人轉投HEVC Advance。截至2021年12月，MPEG LA的專利儲備只有HEVC Advance的三分之一，后者擁有80%左右的HEVC標準必要專利。（參見《推動視頻編碼技術更新換代的中國力量》）
2023年5月，Via Licensing 與MPEG LA聯合成立VIA Licensing Alliance，包含數百個許可方和數千個被許可方，MPEG股份的部分所有權轉換為VIA LA所有。這標志著MPEG LA退出歷史舞臺。
與MPEG LA日漸式微相對的是，谷歌為首的開源免版稅陣營開始崛起。
2010年，谷歌花費1.34億美元從On2 Technology手中收購VP9，并對其進一步開發。2013年6月，谷歌正式推出了這一開放且免版稅的視頻編碼格式。起初，VP9主要用于谷歌旗下的YouTube，之后拓展至Chrome、Firefox、Edge等瀏覽器，并可以在英特爾、ARM等硬件設備商進行解碼。
不過，由于谷歌對于VP9有著很大的控制權，其他廠商對此持觀望態度，使得VP9并沒有得到廣泛的應用。
（不同版本的視頻編解碼格式的應用及版稅標準，截至2017年5月，source：stout）
2015年9月，AOMedia成立，并在三年后推出免版稅的AV1，這是多方利益共同努力的結果。據報道，AV1結合了思科的Thor、Mozilla等支持的Daala視頻編解碼格式，二者均不需要支付版稅。
值得一提的是，思科也是MPEG LA的許可方。促使其開發免版稅格式的原因是，已有的H.264、H.265的許可費過高。按照思科副總裁Jonathan Rosenberg的說法，“每單位許可 H.265 的總成本比 H.264 貴 16 倍。”
2018年1月，蘋果加入AOMedia，成為聯盟的管理成員。蘋果的入局，意味著AOMedia收到了安卓、iOS兩大陣營的支持。加入之前，蘋果宣布iOS11支持HEVC。同年4月，愛奇藝宣布加入AOMedia，成為該聯盟的首個中國成員。
截至2018年年底，AOMedia的成員數量已超過30家，且有AMD、ARM、英偉達等硬件廠商加入。
（圖源：A crisis, the causes and the solution, by Lenoardo Chiariglione）
彼時，MPEG LA的創始人Leonardo Chiariglione在個人博客中承認，AOMedia是MPEG商業模式的最大威脅，MPEG陳舊的商業模式正在覆滅。但Leonardo同時指出，AOMedia商業模式的推廣，將減少投資者對視頻編解碼技術研發的投入，阻礙未來的技術創新。
Leonardo的說法值得思考，但隨著MPEG日漸式微,專利收費陣營需要有更加穩固的力量對抗AOMedia的崛起。
Part 2 收費陣營的質疑與開源聯盟的動作
（圖源：Sisvel官網博客）
2019年3月，專利許可公司Sisvel宣布推出包含AV1、VP9格式的視頻編解碼專利池(下稱VCLP專利池）,并于2020年3月公布了該專利池的專利清單以及14家專利權人。
彼時，專利清單中可供許可的專利包括1050件AV1專利、690件VP9專利,歸屬于杜比、Interdigital、愛立信、IPBridge（日本專利授權許可組織，據稱是MPEG-LA AVC / H.264專利池的最大許可人）等專利權人。當前，Sisvel的AV1專利許可費率如下。
（Sisvel AV1許可費率）
另一邊，AOMedia的規模不斷擴充。AV1開源格式的使用率每年都有30%到40%的增長，且大部分從軟件驅動，拓展到硬件增長。2019年4月，AOMedia宣布三星加入聯盟，成為董事會成員，引發業內關注。三星在智能手機領域的市場規模與蘋果不相上下，且擁有眾多專利組合。加入之前，三星是HEVC專利池的成員之一。
專利收費與免費開源兩方陣營的“火藥味”逐漸顯現。Sisvel在其官網博客中發文質疑AOMedia的開源、免版稅模式。
“AOM's AV1 patents aren't free: you're just not paying directly for them.”Sisvel類比谷歌的應用商店與YouTube，稱消費者雖然免費的使用了應用商店、觀看流媒體視頻，但谷歌賺取了巨額的廣告收益。類似的，谷歌雖然沒有就AV1收費，但將其應用于安卓系統、視頻網站，消費者享用了技術便利，帶來了更多的廣告收益，最終回流到谷歌的口袋。
針對免版稅的模式Sisvel首席執行官Mattia Fogliacco曾直言“ AOMedia在追求的事情，誠實地講是很難達成的。在過去30年中，每種視頻編碼技術都是各個公司之間合作的成果……很難相信有一個組織，甚至是AOMedia這樣的規模，可以開發出視頻編解碼器的所有技術。”
面對質疑的聲音，AOMedia并沒有做正面回應，但在聲明中表示，當前存在的過高的專利費與專利許可的不確定性，將限制免費和開放的網絡視頻技術的潛力。
2022年7月，歐盟委員會啟動對AOMedia的反壟斷調查，質疑其專利授權模式可能會限制競爭者的創新能力。但今年5月，歐盟放棄了對AOMedia的調查。
目前，AOMedia已推出了針對數字圖像的開源編解碼格式AV1F（AV1 Image File Format），并正在研發下一代視頻編解碼格式AV2。
與此同時，外媒披露了谷歌的音頻開源計劃—— Project Caviar,專注于3D音頻和HDR視頻格式，并將以免版稅的形式推出。
當前，很多音頻設備廠商需要向杜比繳納專利費。以Dolby Vision（杜比視界）為例，一臺電視機需要向杜比繳納2~3美元的專利費。批發價50美元的流媒體盒子，需要向杜比繳納2美元的專利費。這對于設備廠商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相較而言，谷歌憑借YouTube、安卓系統積累了廣泛的用戶基礎，且已經吸納并正在加強與硬件廠商的合作，或將成為杜比的勁敵。
Part 3 “敵人的敵人”≈朋友
相較于收費專利池公開專利清單“待價而沽”，免版稅的AOMedia并沒有公開的專利清單。但考慮到視頻編解碼技術的復雜性，技術的創新與融合的過程中，免版稅的AV1是否能夠保證足夠“清潔”，不觸犯收費專利池的利益？尤其是部分成員在開源和收費之間都放了“籌碼”。
（來源：digiarty，AV1 vs HEVC/H.265 - Which is the Codec of the Future?）
從Sisvel的質疑到“不了了之”的反壟斷調查，開源聯盟和收費專利池的利益摩擦已經顯現，未來不排除將爆發曠日持久的專利互訴。在這種現實條件下，對專利被許可人來說，敵人的敵人”可以成為朋友。
尤其是對于流媒體視頻平臺而言，決定競爭成敗的關鍵是內容的優劣，而非技術層面的差異。當前，很多視頻內容并沒有達到4K畫質，并非技術層面難以達到。問題是，畫質的高低并不能直接帶來廣告收入與訂閱用戶的增長。更多的消費者是為了優質的內容來買單，而非畫質本身。
對于屢受專利池侵擾的中國企業來說，AOMedia的發展，為企業防御專利訴訟提供了思路——
1、為了共同的研發目標，聯盟企業可以分工協作、共享技術成果，避免“重復造輪子”，將有限的資源用于實現更有意義和價值的目標。
2. 相互授權專利，降低了創新應用的門檻，有助于快速推進產業和技術的發展。當企業積累了足夠的技術突破與專利籌碼，可以聯合起來應對專利風險，減少對專利池中技術的依賴，并降低法律糾紛的潛在成本。
在半導體領域，已有部分企業走在了前面。RISC-V是一種開放的指令集架構，硬件設計師可以此為基礎，定制各種類型的芯片。2022年，RISC-V架構的處理器全球出貨量達100萬顆，其中有一半來自中國。預計到2025年，采用RISC-V架構的處理器將達到800億顆。但與開源相對的是，包含大量專利的x86和ARM，且具有較高的市場份額。如果發生專利糾紛，單個企業要承擔較高的訴訟成本。
2023年8月，國內首家“RISC-V”專利聯盟正式成立。首批聯盟成員包括芯原股份、芯來融智、平頭哥、賽昉科技、時擎智能、思爾芯、鉅泉光電、芯思原以及上海恒銳知識產權。聯盟將構建RISC-V互不訴訟的生態系統，共同抵御專利風險，降低研發成本，推動產業發展。
不可否認的是，創新之火必須加以利益之油才能燒的更加旺盛。整體上看，收費的H.264仍占據視頻編解碼主導地位。2020年7月，新一代視頻編解碼格式VVC（Versatile Video Coding，譯作多功能視頻編碼）誕生，這同樣是收費的標準，包含專利許可和特許使用費。
（圖源：HEVC Advance）
可以肯定的是，隨著兩方陣營的發展，過去發生在付費專利池的爭議，也將更加明顯的投射到這個以開源、免費為標簽的專利池之上，為編解碼商業競爭帶來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