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十一長假,你是否會出門走走?或者會為無所事事感到焦躁?翻開《意識的河流》一書,我們或許能找到從思考和忙碌狀態中獲取間隔和休息的意義。
作者奧利弗·薩克斯為醫學博士,曾任紐約大學醫學院的神經科學教授。通過文學、音樂、科學界的名人事例,以及對于神經學的研究,他試圖告訴讀者,靈感可能誕生于那些無所事事的時刻,創造不僅需要經年累月有意識的準備,更需要無意識地自由放逐。以此視角看待兒童教育,就會發現教育需要有結構、有目的,提供基本的知識和訓練,但不能太過形式化或缺乏敘事,因為這會扼殺兒童活躍和充滿好奇的大腦。
撰文 | 奧利弗·薩克斯
每100個在朱麗葉音樂學院學習或者在各大實驗室受業于名師的青年才俊中,為什么只有極少數可以譜寫出令人難忘的樂曲或者做出重大的科學發現?是否其中大多數人盡管擁有天分,卻缺乏進階的創造靈感?他們欠缺的是否不是創造力,而是那些對獲得創造性成果來說不可或缺的特質——比如大膽、自信、獨立思考?
習慣于固守成規之后,若想開辟新的道路,光有創造潛能是不夠的,還要求具備一種特殊的精氣神,一種特殊的蠻勇或叛逆。這是賭博,和所有創造性計劃一樣,因為這個新方向上很可能不會結出任何果實。

后浪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3-7
創造不僅要求經年累月有意識的訓練和準備,還有無意識的準備。這段醞釀期是必不可少的,這是為了把個人受到的影響和資源吸收并同化到潛意識里,經過重新組織之后,轉化成自己的東西。在瓦格納《黎恩濟》(Rienzi) 的前奏曲里,你幾乎可以完整地追溯這個過程。那里有對羅西尼、梅耶貝爾、舒曼以及其他人的回映、模仿、意譯和拼貼。然后,猝不及防地,你聽見了瓦格納自己的聲音:如此有力,如此與眾不同(盡管在我看來是可怕的),一個天才的聲音,前無古人、橫空出世。
照搬挪用與吸收同化,關鍵區別在于深度,在于意義,在于積極的個體化的投入。1982年初,我意外收到一個從倫敦發來的包裹,里面有一封哈羅德·品特的信,還有新劇《一種阿拉斯加》(A Kind of Alaska)的手稿,據他說靈感得自我在《蘇醒》里寫到的某個病例。品特在信中說他1973年就讀了該書的初版,立刻開始琢磨把它改編成戲劇可能遇到哪些問題,但因為當時沒有想到好的解決方案,就把這事兒給忘了。8年后的某天早上,他帶著這部劇的第一幅畫面、第一個句子(“有些事在悄然進行”)的清晰烙印醒來。接下去的日子里,這部劇開始“自動書寫”。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所有人都是周圍文化的產物。觀念散布在空氣中,我們經常會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挪用時代特有的表達和語言。我們借用語言,而不是發明語言。我們發現它,慢慢長成它的樣子,盡管我們可能以高度個人化的方式使用它、詮釋它。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事實上的“借用”或者“模仿”,而在于如何利用借用、模仿和汲取的東西,在于吸收到多深的程度,與自己的經驗、感受和思想融合,與自我關聯,用全新的、屬于自己的方式加以表達。
在獲得深刻的科學或數理洞察之前,時間、“遺忘” 和醞釀是同等重要的先決條件。偉大的數學家亨利·龐加萊(Henri Poincaré)在他的自傳里回憶如何與一個特別困難的數學問題角力,卻因徒勞無功而深感絕望。他決定休息一下,來一趟地質之旅,將注意力從數學問題上引開。然而有一天,他寫道:
我們上了一輛馬車,準備去某個地方。就在我踩上踏板的瞬間,突然靈光一閃,在此之前沒有任何鋪墊:我以前用來定義富克斯函數的變換,等價于那些非歐幾何的變換。我沒有驗證我的想法;我應該沒那個時間,因為……我接著一段已經開始的談話繼續聊著,但是心中無比確定。回卡昂的路上,為求心安,我抽空核實了結果。
過了一陣,他去了海邊,又“假裝”在另一個問題上碰了釘子,他在那里寫道:
一天早上,在懸崖邊散步時,一個想法浮上心頭,同樣具有簡潔、突然以及即刻確定的性質:不定三元二次型的算術轉換和非歐幾何的算術轉換完全一致。
很明顯,就像龐加萊所寫的那樣,一定存在積極的、密集的無意識(或者說潛意識、前意識)活動,哪怕在問題完全被拋諸腦后,頭腦一片空白,抑或是被其他事情分心的時候。這不是動力論的無意識,或者“弗洛伊德式”的無意識——抑制不住地翻騰著被壓抑的恐懼和欲望;也不是“認知論”上的無意識,讓我們在沒有意識到自己如何做到的情況下開車,或者說出符合語法的句子。龐加萊的無意識,是完全隱蔽的創造性自我在醞釀如何完成高難度的任務。龐加萊向這個無意識的自我致敬:
“它并非純粹自動;它明察秋毫……它懂得擇選,神機妙算……它比有意識的自我更靈通,因為它在失敗之處成功。”
一個問題醞釀許久,答案突然襲上心頭,這種情況有時候可能出現在夢中,或者半清醒的狀態下,比如臨睡前一刻或醒來不久,此時的思維怪異地自由發散,有時還伴有這種狀態下常見的近乎譫妄的意象。龐加萊寫道,一天晚上,就在這種渾渾蒙蒙中,他似乎看到一個個念頭在眼前移動,像一種氣體的分子,偶爾相互碰撞、兩兩結對,扣連在一起形成更復雜的觀點—眼前這幅罕見的景象(盡管有人描述過類似的景象,尤其是在藥物引發的狀態下)就是通常不可見的創造性無意識過程。
在我看來,創造就是這樣一種狀態:想法在其中化為湍流,致密迅捷,伴隨著無與倫比的清晰度和意義涌現的感覺。創造在生理上也有顯著的特征。我認為,如果我們有能力開發出更高清的腦成像技術,可以從上面看到由無數連接和同步構成的不同尋常且分布廣泛的活動。
在這樣的時刻,在我寫作的當下,思想仿佛自動連貫起來,即時披上恰當的言語外衣。我仿佛可以繞開或越過自己的大部分人格特質,我的神經癥。它可以不是我,同時又是我內在最核心的部分,無疑也是最好的部分。
本篇選自奧利弗?薩克斯《意識的河流》,經出版方后浪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授權發布。內容有刪節,標題為自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