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安晶

本輪巴勒斯坦與以色列的激烈沖突之前，有一件正在醞釀中的大事件：美國撮合阿拉伯世界領頭羊沙特阿拉伯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

雖然沙特在石油減產、對俄羅斯態度以及與中國加強合作上的動作讓美國不滿，但今年以來，包括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國務卿布林肯在內的高官先后訪問沙特，就沙特以色列關系正常化與沙特王儲穆罕穆德·本·薩勒曼會談。

沙特就此向美國開出了一系列條件，包括協助沙特發展民用核技術、擴大對沙特武器出口，以及更關鍵的一旦沙特遭到襲擊美國將提供援助。

近兩周，不斷有沙特進一步推進談判的消息傳出。

9月中旬，沙特王儲薩勒曼罕見接受美國媒體采訪，稱沙以“每天都更接近”就關系正常化達成協議。上周，沙特官員透露如果到明年初油價依然高企，則沙特愿意提高石油產量，以換取美國國會同意沙特與美國的防務協議。

美國官員透露，拜登政府希望在未來六個月內讓沙以就關系正常化達成協議。

這一系列談判完全拋開了中東地區曾經的焦點問題：巴勒斯坦建國和巴以和平。自從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推動阿聯酋等國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后，巴以問題就被邊緣化。

自以色列最右翼政府上臺后，以色列軍隊加大了對巴勒斯坦武裝的打擊。今年7月，以色列國防軍對約旦河西岸發動了20年來規模最大的軍事行動，哈馬斯、杰哈德、阿克薩烈士旅等武裝組織的據點杰寧難民營遭清洗。

一旦阿拉伯世界帶頭大哥沙特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巴以問題將從外交上被阿拉伯世界完全邊緣化。

10月7日凌晨，哈馬斯從加沙地帶對以色列發動名為“阿克薩洪水”的軍事行動，不僅僅發射5000多枚火箭彈，還成功進入以色列境內俘虜了包括高級軍官在內的100多名以色列人質。

1973年10月6日，為收復西奈半島和戈蘭高地，埃及和敘利亞在猶太人傳統宗教節日贖罪日當天向以色列發動突襲，以色列一開始反應遲鈍，最終在美國支持下才取得勝利。這次戰爭名為“贖罪日戰爭”，也就是第四次中東戰爭。

哈馬斯選擇在第四次中東戰爭50周年之際發動突襲，正是為了復制當年的勝利。這一次，以色列在最初也被打得措手不及。

如今以色列發起猛烈反攻，目前已中斷對加沙地帶的電力供應和燃料物資運輸，總理內塔尼亞胡敦促巴勒斯坦人離開加沙。截至目前，沖突已造成1100人喪生，包括700名以色列人和400名巴勒斯坦人，另有數千人受傷。

巴以間近20年來的最大規模沖突是否會演變為新一輪中東戰爭？中東和解進程是否會就此終結？伊朗與沙特的關系是否將重新惡化？沖突將如何收場？寧夏大學中國阿拉伯國家研究院院長李紹先和復旦大學中東研究中心研究員鄒志強為界面新聞做出解讀。

哈馬斯為何能實現突襲？

在本輪沖突之前，巴以之間的交手從未停止。巴勒斯坦一直尋求以東耶路撒冷為首都，在約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帶建國。但以色列控制著東耶路撒冷，并在東耶路撒冷、約旦河西岸等地建立了眾多猶太人定居點。

聯合國統計顯示，今年前六個月，巴以在約旦河西岸的沖突已經造成147名巴勒斯坦人和23名以色列士兵喪生。預計今年將超過去年，成為近年來巴以沖突致死人數最多的一年。

但在本輪沖突之前，以色列對巴勒斯坦武裝的軍事優勢非常明顯，哈馬斯發射的火箭彈大部分都被以色列的“鐵穹”防空系統攔截。

李紹先認為，哈馬斯此次能讓以色列措手不及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以色列國內矛盾重重。今年以來，內塔尼亞胡政府推行司法改革、削弱最高法院權力引發了該國歷史上的最大規模抗議活動。7月，以色列議會通過了司法改革計劃中的一部分，引發國內強烈抗議。直到上月，圍繞司法改革的抗議活動仍在繼續。

李紹先表示，司法改革引發了以色列國內的巨大分裂，這種分裂擴散到社會各階層包括軍隊，“我相信也包括摩薩德，社會的混亂分裂嚴重影響了摩薩德的反應。”

另一個原因則是哈馬斯做好了準備，對此次行動策劃已久。李紹先特別提到今年5月，加沙地帶武裝與以色列發生沖突時，以色列空襲加沙斬首杰哈德高層。但當時哈馬斯并沒有參與沖突。

李紹先認為，哈馬斯沒有參與沖突制造了假象，讓以色列以為哈馬斯已經服軟、不愿主動出擊招致以色列的報復打擊，讓以色列對哈馬斯放松了警惕。

伊朗是哈馬斯的盟友，一直為哈馬斯提供物資和武器裝備。10月8日，哈馬斯發言人接受英國媒體采訪時證實該組織在突襲時得到了伊朗支持，也得到了其他國家的幫助。但發言人并未透露其他國家是哪些國家。

對于伊朗是否參與襲擊，伊朗官方堅決否認，美國官員也表示無法確定伊朗是否直接參與襲擊。鄒志強指出，除伊朗之外，黎巴嫩真主黨也是哈馬斯的傳統援助方。他推測，雖然沒有直接參與襲擊，但伊朗和黎巴嫩真主黨可能為此次突襲提供了多方面支持。

突襲目的為何？

在美國撮合沙特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的背景下，鄒志強和李紹先均認為，哈馬斯此番向軍事強國以色列發動突襲的政治目的之一就是阻止沙特與以色列的談判。

鄒志強指出，除了哈馬斯，伊朗也對沙特與以色列的關系正常化持反對態度。目前中東掀起了和解潮，中東兩大對手沙特和伊朗宣布恢復外交關系。在也門問題上，伊朗支持的也門胡塞武裝與沙特代表團會面；在多國勢力交錯的敘利亞，以沙特為首的海灣國家改變了對敘政府的敵對態度，同意讓敘利亞重返阿拉伯聯盟。

但伊朗和以色列均把對方視為威脅到國家存亡的死敵，以色列一直在敘利亞境內空襲伊朗目標和親伊朗武裝。

“在中東和解潮背景下，只有伊朗和以色列是完全敵對，兩國矛盾難以調和，其他各方的關系基本都出現了緩和趨勢。”鄒志強表示。

李紹先認為，哈馬斯此次突襲的另一個政治目的是對以色列不斷挑釁宗教圣地做出反擊，以調動巴勒斯坦人的情緒，讓巴勒斯坦人認同該組織代表了巴勒斯坦的民族利益。

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是巴勒斯坦的官方代表，控制約旦河西岸，加沙地帶則由哈馬斯控制。在巴以問題遲遲未決、以色列行動更為強硬的背景下，巴勒斯坦民眾對尋求和平解決巴以問題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正在失去信心，對各武裝的支持上升。

李紹先補充，哈馬斯在此次突襲中抓捕了大批以色列人質也有其軍事考慮。一方面是把以色列人質帶到加沙地帶之后，以色列將無法肆無忌憚攻擊加沙。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今后的談判留下更多籌碼。

是否會演變成新的中東戰爭？

在巴以激烈沖突之時，黎巴嫩真主黨在邊境地區與以色列相互炮擊。以色列國防部已經下令準備撤離邊境附近的以色列居民，黎巴嫩軍方則敦促民眾遠離部分黎以邊境地區。

鄒志強解釋，目前黎巴嫩真主黨與以色列之間的交火很有限，真主黨的襲擊主要針對黎巴嫩和以色列存在領土爭端的薩巴阿農場，并沒有襲擊農場范圍之外的以色列領土。

“不排除今后真主黨將卷入對以色列的沖突，但要演變成另一場中東戰爭很難。”鄒志強指出，美國做出了要介入沖突的姿態，其他阿拉伯國家很難對巴勒斯坦提供直接支持。美國已經明確將為以色列提供援助，美防長奧斯汀宣布向東地中海派遣福特號航空母艦戰斗群。

李紹先也持相同看法。他認為伊朗不會為了巴勒斯坦和哈馬斯與以色列正面開戰，“除伊朗之外，中東也看不到哪個國家愿意和以色列開戰。”以色列是中東的軍事強國，美國一直向以色列出售先進武器，承諾確保以色列在中東地區的軍事質量優勢。

以色列也是中東地區唯一擁有F-35戰機的國家，連沙特都沒能成功從美國手中購入F-35。2021年，阿聯酋就購買50架F-35與美國達成了價值230億美元的協議。但隨后，美國對阿聯酋提出各種苛刻要求，迫使阿聯酋叫停與美國的談判。

但李紹先也認為沖突存在升級可能，進一步擴散到約旦河西岸甚至黎巴嫩。他表示，目前黎巴嫩真主黨與以色列的交手是象征性的，真主黨表達了對哈馬斯的策應。但今后真主黨與以色列的沖突是否會進一步升級值得關注，“黎巴嫩真主黨手中的武器絕不是哈馬斯能相比的，用美國人的話說，他們手里有10多萬枚火箭彈還配有導彈。”

得到伊朗支持的黎巴嫩真主黨在2006年與以色列進行了七月戰爭。當時以色列估計黎巴嫩真主黨有1.5萬枚火箭彈和導彈，如今美國研究人員預計該組織擁有的火箭彈和導彈數量已經超過13萬。

以色列是否將占領加沙？

李紹先預測，本輪哈馬斯與以色列的沖突在短期內無法停止，“一周到10天后可能形勢會相對明朗。”他認為，由于此番以色列傷亡重大，等塵埃落定后，以色列軍方領導人、摩薩德甚至內塔尼亞胡本人都會被追責。

但對于以色列威脅的要占領加沙地帶，李紹先認為“可能性基本沒有”。加沙地帶面積僅365平方公里，但人口高達200多萬，大部分為巴勒斯坦人。

李紹先表示，對以色列而言加沙是個巨大的包袱，“200萬巴勒斯坦人每個人對以色列來說都是定時炸彈，因此以色列在2005年單方面放棄了加沙。”在1967年的第三次中東戰爭中，以色列奪取了加沙地帶、約旦河西岸、耶路撒冷舊城、西奈半島和戈蘭高地。

2005年8月，時隔38年后，以色列軍隊單方面撤出加沙并在加沙陸地邊境修筑隔離墻，切斷了加沙與外界的陸路通道。

李紹先判斷，當年主動放棄加沙的以色列現在不會再把這個包袱背起來。對于以色列計劃的向加沙派地面部隊，李紹先認為，以色列在加沙的巷戰中沒有優勢，將造成大量平民和以軍死亡。最終地面部隊進入加沙的可能情況是突擊隊進入加沙解救以色列人質，完成任務后再撤離。

鄒志強認為以色列重新占領加沙地帶的難度非常大，“畢竟有200多萬人在加沙，以色列不能把所有人趕走，也不可能處決所有人。”

他預測以色列可能會向加沙派出地面部隊，清繳完哈馬斯后再撤出。但以色列可能對加沙的安全區進行調整，比如進一步壓縮加沙的地盤、建立一個范圍更寬的安全區。

但鄒志強和李紹先均認為，本輪沖突最終還是將在第三方的斡旋下談判解決。與前幾次沖突一樣，埃及和美國可能成為談判斡旋方。

鄒志強表示，由于哈馬斯和以色列不會與對方和談，解決的方法可能是單方面宣布停火，讓加沙地帶回歸“冷和平”狀態。

李紹先指出，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長期封鎖已經將該地區變成“露天監獄”，這次哈馬斯突襲就是一次“越獄行動”，說明對加沙的封鎖無法保證以色列的安寧。

“因此最終還是中國政府倡導的，落實國際社會公認的‘兩國方案’，建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才能確保長治久安。”李紹先表示。

中東和解進程要終結？

隨著哈馬斯與以色列激烈交火，沙特與以色列的關系正常化進程被打上了問號。鄒志強認為，此次沖突將給中東和解潮造成阻礙，巴以問題可能在短期內重新成為中東的焦點問題。

他預測，各方在短期內將不得不圍繞巴以問題做出表態、調整政策立場，之后又回到“先巴以和平再阿拉伯以色列和平”的傳統訴求，也是沙特2002年提出的中東和平倡議的訴求。沙特在短期內很難改善與以色列的關系，否則將危及沙特在阿拉伯世界的地位。

但鄒志強強調，這種影響只是短期影響，從長期來看巴以問題無法逃過被邊緣化的境地。本輪的巴以沖突僅局限在巴以之間，其他國家并沒有直接參與，“埃及想勸和，沙特也想和以色列建交，希望事態能盡快平息。”

“從長期來看，巴以問題很難擴大到整個地區重新成為中東的核心問題。巴以問題已不再是各方的優先議程。”鄒志強認為，巴以問題難以避免地被邊緣化也是巴勒斯坦憤懣的重要原因。

今年7月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發動20年來的最大規模襲擊后，阿拉伯聯盟、沙特、埃及、阿聯酋、伊拉克、巴林等僅表示了譴責，并沒有采取更多行動。

阿聯酋、巴林、蘇丹和摩洛哥四國已經與以色列達成關系正常化協議。去年，一場罕見的以色列-阿拉伯國家峰會在以色列召開；今年3月，阿聯酋與以色列的自貿協議正式生效。

李紹先則把此次哈馬斯與以色列的沖突比喻為“茶壺里的風暴”：矛盾點集中在巴以關系上，總體影響有限，不會終結中東的和解趨勢，也不會影響沙特與伊朗之間已有的和解進程。

他認為，本輪沖突在時間上會推遲沙特與以色列談判的進程，但兩國建交只是時間問題，不會因為本輪沖突而發生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