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楊舒鴻吉

界面新聞編輯 | 謝靈寧

買中國貨，到Izazaga大街。

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Izazaga大街已經是“中國城”的代名詞。時髦的無線耳機，家用的塑料碗盆，教育所需文具在這里的中國商場內盡數可尋，且物美價廉。

中國商品正在“攻占”墨西哥。

這個國家對中國商品的渴求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電子產品、家居用品、服裝等產品。它們因為價格和質量優勢，在墨西哥市場上受到了廣泛歡迎。這些商品在全墨西哥行銷，離不開Izazaga大街上的四座中國商場的功勞。四座中國商場分別以義烏城、電子城、廣州城和國貿城為名，顯示著其與中國商品的淵源。

盡管前來進貨的墨西哥商販并不一定都知曉這四座商城命名的由來，但是數萬種來自中國的商品為商城贏得了無數關注。

隨著國際貿易局勢變化加劇，近年來中國商人紛紛出海全球，尋找避險機會。地處北美的墨西哥因其在拉美市場的獨特地位，以及美加墨自貿區締約國的身份，成為了出海熱門目的地。

中國外交部官網數據顯示，中國是墨西哥第二大貿易伙伴，墨西哥是中國在拉美第二大貿易伙伴。2023年中墨貿易總額達1002億美元，其中中方出口額815億美元，進口額187億美元。其中，中方對墨主要出口電子元件、廚房用品、機動車零部件等。

墨西哥也是中國公民出境旅游目的地國，2022年，中國赴墨旅游人數為5.6萬人。但實際上這一數據可能遠超官方統計。得益于美加墨自貿協定，中國公民實際上持長期美國、日本簽證即可“免簽”入境。

商人林云是首批在墨西哥投資興業的中國人之一。他告訴界面新聞，自20歲出國，他便和同鄉一樣，在全球范圍內尋找有機遇的國家，投資興建商場，售賣中國商品。

不到10年時間，他成功在東南亞、歐洲等地投資中國商場百余家，在2019年，林云挑選了墨西哥作為下一站投資地。

在經歷了半年的考察之后，林云發現，墨西哥的市場潛力遠不止關稅，外界對于墨西哥存在著“濾鏡”偏差，“并非像影視劇中軍閥割據、毒品泛濫，相反，墨西哥政局獨立、穩定，商業市場巨大。中國商品在當地廣受歡迎，發展潛力巨大。”

在他看來，包括墨西哥在內的北美國家正在經歷工業“空心化”的難題。以墨西哥為例，盡管其工業體系并不落后，但是產業工人缺口較大、產能地下，導致本國市場供不應求。中國商品的出現正好填補空缺。

林云發現，中國小商品要真正打入墨西哥市場，仍欠缺分銷、物流體系的建設。

因此他參照義烏國際小商品城、華強北電子市場的做法，與合伙人在4年間先后投資了“廣州城”、“義烏城”、“電子商城”和“國貿城”四座商場，試圖將其打造成中國小商品在墨西哥的重要集散基地。

林云告訴記者，墨西哥義烏城共16樓，加上地下兩層總共10萬平建筑面積，總共1500個店鋪。目前周末高峰時，差不多有45000位客人。而2020年開業的電子城有大概300個店鋪；廣州商城有1000個店鋪。剛剛開業的國貿城也有1000多個鋪面。

經過4年發展，四座商場確實成為中國商品輸入墨西哥國家的中轉樞紐。

“墨漂”丹尼2020年前后抵達該國，“不同于歐美國家較高的綠卡申請門檻，墨西哥國家門檻較低，氣候宜人，國家包容性強，因此是歐美國家旅游養老的后花園。”受疫情影響，丹尼與妻子舉家遷往墨西哥，并在墨西哥義烏城打工。

“10平米的鋪子，我當收銀員。主要顧客是墨西哥本地小商販，無需會西語。中國小商品，比如耳機、數據線、塑料盆、文具塞滿了小店鋪。雖然這些商品也是從國內轉口而來，但利潤超乎想象。”丹尼觀察到，小店淡季每月也能有超過10萬人民幣的收入，除去租金和工人成本，也能保證有8萬的利潤，而多數時候，月流水在20萬人民幣。

林云證實了丹尼所言的利潤空間，據他介紹，四座商場帶來的月租金可到1億元人民幣。

周麗經營的工廠是義烏市較為有名的相框生產商家。2023年下半年，周麗聽聞墨西哥義烏城后，加價300萬從另外一位租客手上拿到了一處200平方的鋪面。

這一加價租鋪的行為一時難以讓同行理解，但周麗表示，“靠著相框這個小品類，加上工廠直接發貨至墨西哥城義烏城的便利，店鋪在半年內就拿回了成本。”2023年至2024年5月，周麗約有半年時間在墨西哥打理店鋪，墨西哥讓這家義烏工廠品牌萌生了出海全球的想法。

墨西哥市場前景無量的消息不脛而走，全球客商不僅從中國，甚至從歐洲、拉美紛紛涌入墨西哥。

林云的商場一鋪難求。與此同時，與義烏城類似的中國商場，在墨西哥城紛紛涌現，“中國城”規模從最初的幾家商場，變成了一個經濟活力繁盛的街區。

“最為典型的變化是，原本稀缺的中餐廳，正在成片出現。”丹尼觀察到。

小商品出海的同時，中國企業也將產業鏈外移。近年來，中國企業在墨西哥的投資呈井噴之勢。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的一份報告顯示，2022年中國對墨西哥的直接投資比2021年增長48%。

林云告訴界面新聞，“墨西哥華商在5年間，增長了三分之一。”中國企業紛紛到墨西哥建廠，中國在墨投資不斷攀升。

比如，寧德時代計劃在墨西哥投資50億美元用于建廠，為特斯拉和福特供應電池。此外，還有其他汽配企業如東山精密、立中集團、藍思科技和銀輪股份等也宣布了在墨西哥的投資建廠計劃。

在墨西哥的第三大城市、全國第二大工業基地蒙特雷，中國企業華立集團、富通集團聯合墨西哥墨桑托斯家族在此投資創立的北美華富山工業園，就吸引了大量中資企業入駐。

界面新聞梳理的公開信息統計，近年來中國對墨西哥的投資中相當一部分集中在制造業。具體來說，包括交通運輸設備制造業、金屬工業、電子產品制造業和化學工業等；此外，中資企業還聚集了投資家居供應鏈相關產業。

與此同時，中國企業也開始在墨西哥投資基礎設施建設，包括通信與信息技術、高端制造業，以及輕軌項目和地鐵現代化改造項目。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商務部曾表示，未來將與墨西哥拓展綠色發展、數字經濟、電動汽車等新興產業合作。這也促進了相關國內企業在墨的布局。

巨頭企業謀動北美的同時，小微企業也紛紛開赴墨西哥開設產線。

在墨西哥一處華商開設的工業園區內，一家主營毛絨玩具的企業在此開設生產線，一年可向美、加兩國銷售約2000貨柜的毛絨玩具。

“這種玩具生產難度不高，墨西哥本地勞動力的能力就能滿足生產需要，同時勞動力價格低廉，保證了企業利潤。”知情人透露，更為重要的，墨西哥本地也有龐大的消費市場，“即使美加墨協定失效，工廠仍可為墨西哥市場，乃至拉美市場供應相關產品。”

大小工廠的到來，本意是為了降低關稅、生產、運輸的成本，從而獲取更好的利潤，但無形中也在制造內卷的市場，為高速前進的墨西哥出海市場帶來了變數。

2024年4月，就在林云回國前一個星期，旗下多個商場爆發“罷市”，抗議不斷上漲的租金。

林云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根據合同，四座商場會根據租賃時長，每年會按一定比例上調租金。但是近年來中國商家不斷涌入，粗放售賣模式導致中國小商品在墨西哥市場同質化嚴重，且同行間壓價厲害，導致租戶承壓較重。

因租金爆發的抗議只是表象，背后仍是中國小商品在墨西哥市場份額迅速擴張后的瓶頸，林云分析稱。

與此同時，墨西哥電商發展迅速，據墨西哥電子商務協會（AMVO）發布的報告，2022年，墨西哥電商增長了23%，其中純電商企業增長了24%，實體店和電商混合經營的企業增長了22%。據Pueyrredón最新預測，2023年，墨西哥電商銷售額預計增長14%，電商滲透率將達到30%，是拉美第二大電商市場。

國內小商品工廠也紛紛通過建立海外倉、獨立電商站的方式，進軍墨西哥市場。這一變化進一步侵蝕通過線下店鋪售賣中國小商品的商家的利潤空間。

最后林云說服投資人進一步考慮租戶實際困難，暫時擱置漲租議題。但此事件對林云帶來了思考，中國商品的同質化競爭嚴重，未來中國小商品將如何進一步攻占墨西哥市場？

在他看來，小商品不同于汽車類的大宗商品，利潤薄，抗風險能力差。中國商品在墨西哥要想繼續生存，就需要進一步降低成本，做高單價，從低端市場走向高端，品牌化是必由之路。

變量還來自于政策，2023年8月15日，墨西哥宣布自次日起上調包括鋼鐵、鋁等產品進口關稅，稅率為5%~25%。2024年，4月23日起，墨西哥再次宣布上調涉及鋼鐵、鋁材、紡織品和服裝、鞋類、木材、塑料及其制成品、化學品、紙和紙板、陶瓷、玻璃制品、電氣材料、運輸設備、樂器等多種進口產品的最惠國關稅，稅率為5%~50%。

照此情況判斷，中國小商品在墨西哥的生存狀況會大不如前。

林云認為，此番政策短期內會對旗下商戶帶來壓力，關稅增加會讓商戶進一步調高價格，轉移成本。但長期看來，中國品牌只要在墨西哥市場形成穩固的品牌效應，那么關稅及政策問題并不會實質性影響到中國商家的生死問題。

為此，今年5月回國，他火速回國開啟為期十三天的行程。針對國內小微制造業企業，他帶來了一個雄心勃勃的“出海計劃”。

“我們計劃在全國搜集約1萬個品類小商品，由廠商直接供應墨西哥當地的中國商場。工廠作為直接投資人，將以入股的方式共建商場。商場不再設置獨立鋪位，而是以 ‘宜家賣場’模式進行整體銷售，共同打造成一個集吃穿住行一體的綜合消費商場。”林云描繪到。

此舉將進一步降低中國小商品輸往墨西哥的成本。記者還獲悉，這一計劃已經邁出第一步，近10位義烏商人與林云一道，投資有一處物流產業園，將為中國小商品提供約200個倉庫的儲存、中轉空間。同時，針對有需要當地生產需要的企業，華商亦在當地為其儲備土地，供產線轉移使用。

“小微企業出海難主要癥結在于風險大、耗人力，單一品牌出海除租金建設費用支出外，還要面臨市場開拓等風險。”林云說，“抱團出海，共同打造中國商品的品牌效應，可以降低小微企業的出海風險，提高積極性、成功率。”

中國商品不斷提升的品質，是中國品牌將 ‘出海’海外市場大有作為的基礎。林云憧憬到。

這一想法得到了200余家小微商家的積極響應。浙江義烏浦江鎮一家頭部百貨企業負責人告訴界面新聞，這一計劃確實較為有吸引力，“作為一家長期關注國內市場的小商品企業，國內市場內卷化嚴重，利潤空間已近極限，但是出口海外市場，往往又面臨從政策、物流、管理等方方面面的問題。但 ‘出海’仍是國內小商品企業生存的關鍵支撐。如何解決企業痛點，讓小微企業也能夠追上潮流，無障礙 ‘出海’。

在林云的計劃中，他所在的華商集團還將在墨城城郊 Texcoco建設物流園，第一期總面積約75,000平方米現已開工在建，預計7個月內完工并交付使用；并規劃電總面積20萬平方米以上電商產業園為入場商戶提供倉儲管理系統和倉庫貨架。

林云透露，計劃將通過成立華商地產，在墨西哥全國開發1000個3000到10000平方米的單層商場售賣中國商品，并圍繞汽車產業和家居建材，建設批發市場。“屆時，中國品牌將在墨西哥擁有全產業鏈配套。”

界面新聞獲悉，5月中下旬，來自浙、閩兩地的民間投資考察團將陸續抵達，考察中國商品在墨投資情況。他們中的多數人將乘坐中國民航最長直飛國際客運航線首航航班，抵達墨西哥城。

林云還透露，TIKTOK公司也即將開拓墨西哥市場，將在墨搭建電商渠道。“屆時，從新能源汽車到普通日用品，中國品牌將進一步攻占墨西哥市場。”

（應受訪者要求，周麗、丹尼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