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鏡象娛樂 顧貞觀
“我說一個你們可能不相信的量，我大概待了三年，在那畫了大概兩萬+的稿子，其中還包括小說封面、漫畫單行本封面、漫畫扉頁等，一些上色精致稿子畫了小千，三年稿費15萬左右，算是趕上了一個所謂的好時候……”
近日，《暴走鄰家》《浪漫傳說》《極度分裂》等漫畫作品背后的A-soul漫畫工作室，被以柳堡為首的多名離職成員控訴存在壓榨員工行為，這將A-soul工作室送上了風口浪尖。多名成員爆料的團隊一度居住在養殖場內、工作多年未簽勞工合同且未交醫保與社保、公司鼓勵員工放棄追求物質生活但老板擁有價值80萬的豪車，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我希望現在的張越，還是之前他說的為了漫畫不惜拋頭顱灑熱血，貢獻自己的一切這樣一個人，為了我們的漫畫事業去努力，去做奉獻。如果他變壞了，他真的變壞了，不是說罵他怎么樣就解決了。我都不知道這行業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到這種程度。”
原《北京卡通》雜志的主編閆寶華，談起A-soul工作室近期的爭議時一度哽咽，因為如今A-soul漫畫工作室二把手張越曾經在《北京卡通》工作過，她直言無法將那個激情洋溢的熱血青年，與如今爆料中A-soul工作室的二把手聯系在一起。
對于柳堡等人的爆料，A-soul工作室并未給出官方回應，雖然團隊成員極樂鳥、韓超相繼發文辟謠，但外界普遍認為缺乏說服力。當年，漫畫家夏達曾控訴夏天島漫畫工作室存在壓榨員工的行為，幾年過后類似的事件似乎又再度上演，這讓業內外不得不思考曾經被資本推上浪潮之巔如今又處于不斷萎縮中的漫畫行業，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A-soul陷入羅生門
9月22日開始，入行十七年始終供職于A-soul漫畫工作室，今年年初才離職的漫畫創作者柳堡，在微博發布多條長文控訴A-soul漫畫工作室的多宗罪：公司注冊前的十一年間沒有簽署勞務合同，團隊從未給數十位成員繳納過一次社保和醫保；工作室負責人劉志收藏各類昂貴模型，擁有價值近百萬的車輛，但工作室年入千萬時，數十位創作者常年共用洗漱間和洗衣機，甚至要克制洗澡頻率；工作室倡導主筆頻繁更換筆名，以至于許多作者多年未能在圈內打出名氣。
同時，柳堡爆料工作室成員一度集體居住在一家養殖場內，并發布多張照片展示A-soul漫畫工作室早期工作環境與居住環境的惡劣。相關照片極具沖擊力，也讓外界震驚不已，直呼難以想象為讀者們造夢的漫畫家竟然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創作出了《暴走鄰家》《浪漫傳說》等作品。
柳堡發布長文《我是怎么就醒了呢》后，A-soul漫畫工作室多名離職員工加入“討伐”隊伍。綜合多位離職員工的爆料來看，他們對A-soul漫畫工作室的控訴集中在居住環境與工作環境惡劣、勞工權益得不到保障、低薪資高強度工作等，此外還有一點控訴較為特殊，那就是A-soul漫畫工作室疑似借著“集體主義”“理想主義”“大家庭”之名進行職場PUA。
在《我是怎么就醒了呢》一文中，柳堡援引了工作室二把手張越多年前接受媒體采訪時的發言：“人的思想比人的行為更難以管控，而A-soul竟然可以讓30多名青年從思想上認同這樣一個類似‘放棄追求物質生活，努力追求精神文明’的理念，確實有它的獨到之處。要知道A-Soul團隊化的創作漫畫一年收入超過幾百萬，而這些錢放在每個成員都知道的地方，他們沒有工資也沒有私有財產，然而在精神世界格外富足，高效率高產出?！?/p>
但不少離職員工對此有著不同看法，如微博名卡卡屋的員工發文表示：“我們組在武漢最困難的時候，要負責《元尊》《斗羅大陸四》《斗羅大陸五》三個周雙更的連載后期，同時，我還要負責《唯我獨仙》的交稿。而彼時，我們組的核心成員只有三個人。即便這樣，哥親口對我說，我是這個‘家’里的蛀蟲，賠本買賣。我是委屈的，同時也是自責的，我還不夠努力?！?卡卡屋提到的“哥”，便是工作室負責人劉志。
相關話題幾度登上熱搜后，仍供職于A-soul工作室的漫畫家極樂鳥與韓超陸續發文駁斥柳堡的爆料。他們提出，A-soul工作室并不存在壓榨行為，2009年到2018年期間公司仍未成立，工作室每年年底會將盈余的錢平分給團隊，賺得多時分的多，賺得少時分的少；公司成立后，成員的居住條件和工作條件已經改善；柳堡提到的劉志高價購買的豪車，是供公司使用的，花大錢購車只為窮家富路，出門談生意時能被瞧得起。
目前雙方各執一詞，僅靠“微博升堂”很難蓋棺定論，具體情形如何，還是要結合工作室的資產狀況和財務詳情來判斷，但這些信息目前并未被任何一方公之于眾。不過，僅就輿論風向而言，外界還是更多站在柳堡及多名離職員工一邊，畢竟，A-soul漫畫工作室過去兩年左右超過三十人離職，其中不乏創業元老。
冰面之下
在紛亂的輿論之下，令部分人感到疑惑的是，如果一切真如柳堡所言，那A-soul漫畫工作室的成員為何不選擇盡早離開另謀出路，而是依然為工作室賣命。最終，外界形成了一個相對統一的看法，那就是漫畫創作者的單純與理想主義。
微博名為你不喜歡涅公就算了的漫畫創作者發文表示：“向往成為漫畫作者的人大多都有比一般畫畫人程度更甚的天真病，同時因為行業規范缺乏、商業體系不成熟、漠視合同、勞動法意識缺位、彩色連載模式對流水線作業效率要求極高、高度趕稿缺乏外界信息、密閉空間必然構成的權利結構不平衡、整體分配方式不合理等客觀環境原因，作者們這樣的人格底色，這樣的行業背景再加上漫畫夢想論的洗禮疊加，最終導致這一產業整體都處于一種剝削高發的狀態，持續近二十年?！?/p>
不論是從A-soul工作室引發爭議后多名漫畫從業者的發聲來看，還是從過去十多年漫畫行業發生過的大小事件來看，上述言論都稱不上危言聳聽，因為陷入過壓榨員工爭議的漫畫工作室/平臺不僅是A-soul。漫畫家愛歐曾與漫友文化對簿公堂，并一度靠售賣作品《血族》的手繪原稿支付訴訟費用，另一位漫畫家夏達也曾因版權紛爭“手撕”夏天島工作室。
夏天島工作室由知名漫畫家姚非拉創立，工作室創立五六年后便進入了漫畫家高頻解約期，豬樂桃、于彥舒、鄧秋婷、夏達等簽約漫畫家陸續出走。2016年年底，夏達與夏天島解約時發布長文《就到這里吧，我受夠了》，文章指出夏天島工作室與漫畫創作者之間存在不平等合同，如作品版權歸公司所屬、公司持有漫畫作品的全部衍生權利等。
“直到馬上到來的2017年，我真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選擇不續約。十年前的姚非拉老師是名被騙走版權的創作者，他自費十萬贖回了自己的版權，那時他告訴我們，現在騙子太多了，我會幫你們把關，不會讓你們也遇到這種事。而今，我也不知道需要花多少才能贖回自己的版權?！碑敃r夏達在長文中如此寫道。屠龍者終成惡龍的故事，多年來在漫畫行業中反復上演。
如今，距離夏達與夏天島工作室解約已有8年時間，8年后另一家頭部漫畫工作室又因大差不差的劇本深陷輿論漩渦。在這8年時間里，漫畫產業經歷了一段狂飆式發展期，2015年前后漫畫平臺扎堆落地，資本大量涌入，整個漫畫產業迎來了所謂的“好時候”，隨后幾年時間里國內漫畫工作室一度飆漲至數千家。
但資本帶來的浪潮并未持續太久，至少不足以令整個行業徹底脫胎換骨，從粗放式發展階段直接邁入成熟發展階段。當時主流的漫畫平臺如快看漫畫，要么是與漫畫創作者直接簽約，要么是與漫友、夏天島、好漫畫、翻翻、漫鎧等工作室簽約。能與平臺直接簽約的多是知名度較高的頭部漫畫創作者，而中尾部漫畫創作者被夾在了平臺與工作室中間。
扮演著中間商角色的漫畫工作室，不少又都是由個人工作室拓展而來，工作室運營生態成熟與否、對待員工良心與否等，本質上都取決于金字塔尖的極少數決策者。再結合當時的行業大背景來看，資本蜂擁入局后平臺內容需求量飆升，漫畫產業逐漸轉為勞動密集型行業，這也加劇了金字塔中低層的從業者高負荷低收入的生存困境。
但最關鍵最致命的問題，或許還是要從整個行業缺乏出口談起。
亂象之源
“從九五年那個時代開始，一直想把原創漫畫這個行業做起來，為什么就得經歷這么多的磨難呢，我們這個行業好像就是被詛咒了一樣?！泵鎸β嬓袠I如今的現狀與亂象，閆寶華這樣的老一輩從業者痛心無比?！氨辉{咒”是一個較為唯心的說法，唯物點來講，漫畫行業的問題在于漫畫本身的亞文化屬性制約了產業的發展。
國內漫畫行業的巔峰期，并不是資本入局后漫畫工作室如下餃子一般落地的狂飆階段，而是紙媒時代。當時頭部漫畫雜志《知音漫客》月發行量最高曾超過700萬，漫畫雜志的營收額一度占據知音集團總營收的60%。那時《知音漫客》的主編老豬還喊出過“我們的目標是成為中國的《少年JUMP》”的口號，但一切都隨著紙媒時代的衰落戛然而止。
進入互聯網時代后，國內二次元產業飛速發展一直是外界熱議話題，在二次元ACG領域三大門類動畫、游戲、漫畫中，游戲和動畫兩大產業的發展有目共睹。雖然在動畫圈有一大共識，那就是國產動畫番劇的發展是由視頻平臺支撐而起的，且如今仍然依賴視頻平臺輸血，但從質量、頭部作品出圈度、技術力多維度來看，國產動畫行業都在持續進擊。
游戲領域，2020年《原神》的問世推動了二次元游戲在國內市場的大規模擴圈，雖然如今二次元游戲市場有收縮之意，但行業規模、生態成熟度等都今非昔比，相比之下，漫畫行業的表現遜色了太多。更進一步講，在國內市場游戲、動畫與網文一樣都是非常大眾化的娛樂產品，但漫畫不同，在紙媒時代未能完成建基，某種程度上已經決定了漫畫產業的命運。
參照美國市場和日本市場來看，漫畫產業都是在紙媒時代完成破圈重任與受眾積累的，但國內漫畫產業在紙媒時代只呈現出了展翅之姿并未一飛沖天，尚未來得及培養出一批忠實的簇擁者，便告別紙媒時代進入了網絡漫畫時代。至此漫畫開始面臨各式各樣的娛樂產品的沖擊，受接入互聯網時間較晚、更新速度慢、信息密度低等因素影響，漫畫在互聯網時代并未展現出強競爭力，因此即便有資本加持也未走出小眾圈層。
另一方面，長久以來整個漫畫產業與主流文娛的打通程度過低。雖然《鏢人》《長歌行》《一人之下》《狐妖小紅娘》等國漫IP相繼進入影視改編行列，但出人頭地的幾乎都是頭部中的頭部。相比于占據了影視改編半壁江山的網文IP，原創漫畫IP所占份額還是過低，難以通過影視改編放大影響力與商業價值。
相比于網文、短視頻等娛樂形式，高質量漫畫作品創作過于耗時耗力，劇本、分鏡、線稿上色等需慢工出細活，但對大多數連載漫畫而言，作者歷經半年或一年多時間創作的內容，讀者閱讀僅需要兩三個小時的時間，這也讓漫畫愈發有高門檻低回報產業之意。在此背景下，要孵化出題材新穎、個人風格強烈、思想內核獨到的原創漫畫IP，難度可想而知。
不能大規模向產業鏈上游開拓，便意味著不進則退。過去幾年，漫畫產業的生態位一步步向“網文IP下游增值產業”靠近，在漫畫平臺上，越來越多的網文改編漫畫出現在各大熱門榜單中，自帶IP根基、擁有更高的經濟收益、創作難度相對較低，都是網文改編漫畫的優勢所在，網文改編漫畫的火爆，持續蠶食著原創漫畫的生存空間。
A-soul漫畫工作室深陷輿論漩渦后，外界不少人指出漫畫創作者可以脫離工作室，走上獨立創作之路，但結合客觀大環境來看，在圈子小眾、變現模式單一、行業缺乏出口等多重因素的制約下，獨立創作遠比想象中困難。無論圍繞A-soul漫畫工作室的爭議最終走向何種結局，所謂的“理想國”，都距離現實過于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