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十幾歲時,后來成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榮譽教授的許子東在地里插著秧,腿上爬著螞蟥。16歲時,后來成為小說家的王安憶正在安徽插隊,母親送她的生日禮物是蘇聯小說《勇敢》,描寫蘇維埃時代開發遠東建設共青城的故事。在同一個年代,后來的香港浸會大學榮休教授黃子平在農場文工團,寫快板、相聲和三句半。
昨日,在“我們這一代的讀和寫——暨《許子東文集》新書對談會”活動現場,許子東談到,在中國,從古至今讀書都是一個職業,然而,他、王安憶和黃子平這一代人的特點是,“先做無產階級再讀書”,“在讀書之前先做工農、在社會上打滾”,這是歷史上沒有過的。
而王安憶在回應這一話題時則表示,有些人看到“我們這些人從知青出身,到現在還算混出個人樣來,就會覺得這個時代還不錯”,但其實,她大部分同學的處境都“非常糟糕”,她中學的同班同學只有兩三個人勉強考上大學,在大學學習邊緣學科。王安憶談到,現在經常有人以她為例,說王安憶沒有文憑,也能成為作家,“千萬不要這么想,如果讓我好好地上了大學,我會做得比今天更好”。

“我們這群寫作的人,就是群厭惡勞動的寄生蟲”
王安憶還提及,她發現作家都不太喜歡勞動,莫言有一句話她認為講得最對,“麥收的季節是一個殘酷的季節”,莫言不喜歡勞動。賈平凹干農活也不行,被全村的人看不起,才會去做寫作這個“雕蟲小技”。她自己也覺得農村辛苦,工廠工作乏味枯燥,并感嘆“我們這群寫作的人就是群厭惡勞動的寄生蟲”。唯有許子東令她感到意外,插秧插得好,還在工廠做工人,“享受著手藝當中的樂趣”,她認為,許子東在學工學農的過程中可以找到手藝活的邏輯,所以后來他的分析和批評文章邏輯性也特別強。
許子東坦言,自己最早產生讀書的愿望、寫作的欲望,就是因為“覺得他們胡說八道”。他在大專讀電氣自動化的時候,覺得自己有文學才能,想考華東師范大學的研究生,他說,如果不是當過農民和工人的普通勞動者,如果不是進行過實實在在的生活勞動,他還會覺得教材很厲害,可是實際情況是,他赫然發現中文系的教材“大部分是胡說八道”。
后來,網絡上有一句話令他印象特別深,有人從宏觀角度談知青下鄉運動對于國家的偉大意義,很多人都說好,“鍛煉了知青的身心,化解了城市的就業危機,對國家是巨大的幫助”,許子東說,“抽象的好處每一句我都同意,但是我更印象深的是下面有一個人的留言,說虧得我們還活著,否則盡憑他們胡說八道。”他對現場觀眾說:“你們去翻翻,其實那些胡說八道會不斷來的?!?/span>
“我們一切都進行得太快了”
關于“我們這一代”的對談標題,王安憶說,其實她不太愿意給時間貼上標簽,“我們一切都進行得太快了”,她說大概從70年代開始,人們就喜歡用70后、80后、90后、00后等標簽進行斷代,描繪每一個十年,她看到,一方面,人們總是覺得要拋棄和反對上一代人的概念、思想和寫作方式,哪怕沒有很重要的理由;另一方面,她覺得“我還在學習,并且現在的學習欲望更強、需要學習的東西更多,關于小說還有很多東西都沒有想明白,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是老人了,已經是被大家尊敬的老師輩了,好像快要結束了?!?/span>
在王安憶眼中,中國人“每一個事情都沒有完成就到了下一個時間段”。人們還沒有做好準備,就開始熱烈歡迎下一個時間段,把上個時間段遺留的東西忘了。“中國人很喜歡新科學、新技術,這也造成我們比別的民族國家更快地同質化。”
許子東則從另一個角度談到這個問題,他說王安憶、莫言等作家令很多文學界的人很氣憤和羨慕。“四十多年過去了,為什么我們當代文學的一線作家還是這么一些人?”他認為,這是因為這四十年中國文學界和過去不一樣。從20世紀開始的一百年中,每隔十年就要把前面文學的主人打倒。五四時期要撇開晚清,三十年代要拋棄五四,四十年代延安要否定三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也都把過去的全部推翻。從王安憶這一代作家開始寫作之后,這四十年來很多人都在召喚革命,希望重新檢討80年代、重新反思90年代,“都是思維慣性,覺得十年二十年過去,總可以審判你了吧?”但實際情況是,相對和平的非戰爭狀態中,市場的巨大制約,加上知識分子不斷地反省,四十年來沒有出現大的風波,使得王安憶等人一直都站在第一線。
在活動現場,許子東說:“我肯定知道蘇童接下來會寫什么,也大概也能猜到余華、賈平凹接下來會寫什么,但我猜不到王安憶接下來會寫什么。”王安憶說,這是因為她自己是一個材料很少的人。她聽閻連科等作家聊天都覺得“非常非常羨慕”,而她只能從他者的生命里去找自己可以寫的材料。對王安憶影響至深的一件事,就是她1983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在那里,遇到了主流以外的弱勢國家或者說第三世界國家的作家,比如以色列、巴勒斯坦、菲律賓、印度尼西亞、南非。王安憶原先以為自己有包括知青生活在內的很多經驗,但“當和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在這么多的特殊經驗里邊,我的經驗顯得特別空虛,軟弱,存量不足”。一路上,中國臺灣地區作家陳映真也給她介紹自己的同伴,都是參加了保釣運動的激進左翼分子,和他們在一起,王安憶拓寬了自己“受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