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宋澤毅
編輯 | 李響
編者按:從2015年到2023年,攝影師宋澤毅深入東北荒野,尋找日軍二戰時的戰爭遺跡,用八年時間完成了東、北、西三線的侵華日軍建筑遺跡的拍攝。這些軍事設施是日軍于1930和1940年代在中國東北地區中蘇、中蒙5000余公里的“國境”修筑的,并自詡為“東方馬奇諾防線”。1945年8月,日蘇最后一役即圍繞攻守這些軍事要塞而展開,深遠影響人類歷史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最終結束在這里。
在先后四次深入拍攝的過程中,宋澤毅經歷了各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和奇聞逸事。他認為,在這個項目中,攝影并非最終目的,他把它當成觀照現實和理解世界的途徑,希望這些照片能變成一個折射人類歷史殘酷與復雜的鏡面。
2021年,《二戰終結之地——侵華日軍偽滿時期軍事筑壘遺跡影像》項目獲得國家藝術基金攝影創作項目的支持,作品目前正在宋莊的自然映畫藝術空間展出。以下為宋澤毅的講述。
廢墟的魔力
這個項目的拍攝念頭萌生于2015年夏天,當時我帶著父母在東北北部自駕游,此前只零星知道一些日軍在東北的軍事建筑,比如知名度較高的731部隊舊址、虎頭要塞、東寧要塞等,但真正催生我拍攝軍事建筑遺跡想法的,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阿爾山南邊的五岔溝機場。開車行駛在S203線上時,路旁一個水泥質感的破舊牌子引起我的注意,上面寫著的“日偽飛機包遺址”更是驅使著我的好奇心。我開下路基,大約行駛了一公里土路后,到達了這些“飛機包”——侵華日軍機庫遺址。最先看到的那個機庫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彈孔,沒有任何保護標識和文字說明,但廢墟的場域有一種魔力,遙遠的二戰瞬間被冰冷的建筑拉近。
在隨后幾天的行程里,我又見到了阿爾山火車站、南興安隧道碉堡,了解了白阿鐵路的歷史,見到了日軍西線規模最大的海拉爾要塞。在陌生和驚訝中,這些見聞不斷提示我應該更深入地了解這段歷史。
結束2015年的東北行程后,這顆種子算是種下了,我既沒給它澆水,溫度也還不足以讓它發芽。之后兩年是我個人對攝影創作和攝影教學重新調整、思考的轉型期。真正讓拍攝發生質變的是2017年5月10日那天。在去黑龍江雞西出差乘坐的飛機即將降落時,我看到了興凱湖——中俄邊境的超級湖泊。那一刻我想起初中時班里轉來的一個東北同學,他給我講過他老鄉曾在興凱湖偷偷越境捕魚的故事。遙遠細碎的記憶反復提醒我,到邊境了,中俄邊境,也是以前偽滿洲政權和蘇聯交界的邊境。這一趟普通的旅程,沒有奇聞逸事,但堅定了我自己開啟這個項目的決心。現在想來,我在飛機上的視角是宏觀的,興許是它讓我從生活的煩惱和龐雜中跳脫而出,重新激活了沉睡已久的地理觀。
回京后,我對文獻資料進行了系統的整理,從紀錄片到書籍,再到網上搜集各種地理歷史信息,工作量很大。由于整個項目是拍攝當年重要的秘密軍事工程,具體的地理信息非常有限,因此總被我戲稱為“開車兩小時,拍照五分鐘”,而這也是整個拍攝過程中最難解決的問題。另一個困難就是明知一些碉堡就在某座山上(綏芬河要塞天長山陣地、法別拉要塞等),但由于拍攝點道路狀況極差,我只能背著設備徒步抵達,這也被我戲稱為“爬山兩小時,拍照五分鐘”。

以孫吳為起點
項目的正式拍攝開始于2017年國慶長假,我花了兩天時間從北京驅車直達黑龍江省黑河市孫吳縣。還記得汽車剛下高速,孫吳就開始下雪了。當時正是10月1日,但感覺東北冷得真早。
之所以選擇孫吳作為拍攝的起點,是因為它不僅是北部防御工事的中心地帶,也是整個偽滿邊境防御工事的中點。自此向西,經過齊齊哈爾和烏奴耳可進入西線防御工事(海拉爾、阿爾山等);自此向東,經過富錦則可到達東線防御工事(綏芬河、虎頭、東寧等)。我可以在孫吳拍攝完后,靈活選擇向西或者向東。其實這個樸素的想法和軍事地理的重要性不謀而合。孫吳在當時被稱為“偽滿政權的軍都”,1941年“關東軍特別大演習”(常簡稱“關特演”)時期有約10萬日軍駐扎于此,這里曾流行著一句順口溜:“小小的哈爾濱,大大的孫吳!”
10月2日一早,我先去了孫吳侵華日軍罪證陳列館,想從陳列館獲得一些拍攝的信息。那天早上的雪沒有積住,化成了水,和金黃的落葉摻和在一起。我沒著急進陳列館,而是先繞到后面拍攝了整個建筑的全景。根據當時查到的文獻,只知道這棟建筑叫“軍人會館”,準確來說是“將校軍官俱樂部”。這座L形的不對稱建筑不太好拍攝,但我突然看到一汪水,不知怎的,老套的拍攝想法涌上心頭,利用水里的反光拍攝了幾張,甚至還專門找個有落葉的角度點綴了一下,拍罷看看液晶屏,還挺滿意!
一個大爺在陳列館的主路上掃落葉,他老遠看我不走正常游客的路線,我也只得迎上去攀談并說明來意,結果他正是罪證陳列館的館長——金殿山先生。隨后,他帶我詳細參觀了整個陳列館,才算揭開了這棟建筑的真實身份——偽滿政權已知的等級最高、保存最完好、功能設施最全的慰安所。
1998年,人們依據日本作家千田夏光所著《隨軍慰安婦》一書的相關信息及其他資料,找到了依然生活在孫吳地區的韓籍慰安婦文明金。在公開的視頻資料中,老人被攙扶著回到了昔日魔窟——將校軍官俱樂部,再次面對這棟承載了太多痛苦回憶的建筑時,她號啕大哭。
館長掃落葉的那條小路,就是慰安婦們偶爾可以放風的地方。沿著路向前走,抬頭可以看到二層南側起第四個房間——文明金曾經被囚禁的地方。一棟建筑突然蘊藏了沖破時空藩籬的巨大能量,把過往和當下緊密而真切地融合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洗澡時,我突然尋思起第一張俱樂部的照片,頓時對自己水面倒映的小套路感到厭惡,知道那么多背后的故事,剎那間覺得歷史的豐富與殘酷應當避免矯揉造作地呈現。一番思考和斗爭后,我確立了整個項目的視覺策略——態度上保持平靜、客觀、穩定,影像上要求直接、準確、精微。
能在創作第一天意識到問題,去思考、碰撞、決策,并很快找到大方向,是一件幸運的事。
次日,我拍攝了孫吳北電廠,被它的規模和現代化水平所震驚。電廠曾裝備德國西門子發電機組,設計容量11.3萬千瓦,承擔了孫吳及黑河地區的大量用電需求。整個電廠的南外立面和內部都貼滿了棕黃色的瓷磚,工藝考究。為了拍攝內部全景,我在頂層0.4米寬的水泥梁上走了很久,往下一看,竟有六七層樓那么高,由于沒做任何防護,頓時感覺腿軟,攥著三腳架的手心也出了汗。
10月的黑河地區晚上5點多就天黑了,我趁著天黑又去了北電廠。因為白天的外景拍得并不好,想用光繪重新拍攝,后來項目中出現的很多夜景照片(大肚川電影院、穩城大橋等)都是因為到了拍攝地點天色已黑所做的妥協。
金館長在10月3日陪同我去了731部隊孫吳支隊、123師團長北澤貞治郎官邸和“特別倉庫”陣地。他為人熱情,給我提供了很多歷史和地理信息。在一片大豆地尋找石碑時,他囑咐我說,最適合在東北從事文物普查的時間是莊稼播種前的5月初和莊稼收獲但尚未下大雪的10月。當時我記住了這句話,后來項目的若干次拍攝,也基本在這兩個時間里進行。

文物保護應當修舊如舊
日軍在黑河地區最重要的防御工事是在孫吳東北方向的勝山要塞,這是他們在正北部抵御蘇軍的核心軍事工程,也是其屯兵9.7萬人的信心保證。勝山要塞設施非常先進,甚至有可以升降的電動炮臺,現在已經作為文物和旅游景點保護開發。但是當我進入其中,反而沒有任何拍攝的靈感和熱情。一來是心態上覺得這里已經被保護,不會再遭破壞,很放心;二來是我遇到了躲不掉的步道、導覽牌和游客,讓拍攝很吃力。不過,事實證明這種懈怠心態大錯特錯。阿爾山要塞花炮臺陣地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8年拍攝時,這里還保持了原始的戰爭狀態,2021年再去時,發現修繕工程早已將戰爭痕跡一掃殆盡,水泥抹平了全部工事的內壁,使原本的地下工事變得像窯洞一樣光滑且無趣。被轟炸的戰爭痕跡是這類要塞建筑最重要的歷史痕跡,文物保護應當修舊如舊,而不是修葺一新。
另一個例子出現在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海拉爾要塞河南臺陣地。作為世界反法西斯紀念園成員單位,園區在升級改造中,居然將照明穿線管粗暴穿過河南臺陣地最重要也是游客游覽線路中最容易看到的日軍文字標識,令人扼腕長嘆。
對于已經列為不可移動文物的建筑,在拍攝時反而應當有更積極的態度,很多修繕痕跡對于文獻攝影創作是致命的打擊。2021年秋,勝山要塞升級為4A級旅游景區,陣地原始風貌被破壞殆盡,大量的鋼架支護工程也讓拍攝無法實施。作為景區開放的遺跡或多或少都有上述情況,如虎頭要塞、東寧要塞等。


奇遇和恐懼
2021年秋,我第二次去勝山要塞,在尋找一座馬魂碑時出現了幻視——在致密的樺樹林中抬眼看見一座紀念碑,大概二三十米距離,走近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反反復復走了幾遍都沒有任何痕跡。我不愿講怪力亂神,也許只是太惦記某個東西,在那些紛雜的枝杈中自己幻化出心念之物的樣貌而已。
途經璦琿時,中午在遜克縣吃飯,老板娘很熱情,看到我穿著熒光綠的衣服,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做日軍碉堡研究,她說:“那玩意兒有啥好研究的?”我正發愁怎么回答,她說她小時候村東頭就有,我趕緊向她確認了詳細的位置。在這個拍攝項目里,尋問位置是很痛苦的,老百姓總會說一些外地人不知道的地理參照物,比如“看到村部就左轉,到了大田就右轉”之類。我做夢都想讓他們直接告訴我經緯度。
開了4個小時,過了車陸鄉,按照老板娘的描述跑到東頭山坡上,稍微溜達了一會兒就發現一個完整的低等級碉堡,異常興奮,有一種夢想照進現實的幸福,但后來再也沒有發現過這么完整的低等級碉堡了。在更靠近黑龍江的一側,采石場的斷崖上散落著一個地下工事的混凝土殘件,上面還有炮彈炸過的大洞,這是整個項目中我非常喜歡的場景,但出于種種原因,兩次展覽都沒選這張。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那種發現原始的快樂和影像本身呈現的氣質。
10月8日午后,我驅車前往虎頭要塞,隨后的幾天天氣都不是很好。在虎頭,我拍攝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設施,包括尚未修繕的巨炮陣地。這個巨大的穹窖式炮臺全部由日本工兵修筑,堪稱人類軍事史上異常奇怪的工事,大炮由日本長崎秘密運往大連后再利用夜幕掩護運抵虎頭。炮臺發射的炮彈直徑有410毫米之巨(現代大口徑火炮通常使用100—203毫米口徑),它的角度和朝向設計只為摧毀重要的戰略目標,在日蘇最后的戰爭中,這門大炮炸毀了烏蘇里江對面的伊曼(俄稱“達利涅列琴斯克”)鐵路大橋。
虎頭要塞的拍攝也遇到前文提到的困境:因為是旅游景點,所以有大量的導覽牌和步道。在要塞的一處斷崖,我看到了裸露的隧道,剛準備從山頂下去,工作人員就提醒我里面很嚇人,說在早期的清理中發現了日本兵的遺骸。當時的我總有一種好不容易來了一定要拍攝的信念,所以沒在意,但是爬進去沒多遠便發現里面變得又窄又深,兩個T字形的通道隔絕了所有光線,再往里更是只剩黑暗和靜謐。坑道陰冷,且被蘇軍炸毀的混凝土碎裂塌方,我只能一邊祈禱不被埋在里面,一邊抓緊用手電補光拍攝了幾張隧道盡頭塌方體的照片,這也是整個拍攝中唯一一次讓我感受到恐懼的經歷,或許是幽閉和黑暗,或許是想到戰爭現場和日本兵的尸體,我感受到了真切的恐懼——一種置身特殊環境的全方位的恐懼,而不是在孫吳北電廠單純恐高的生理恐慌。朋友們一直說我是個膽子非常大的人,但那種恐懼還是讓人難忘和后怕。當然,最終的堅持也是值得的。

夕陽的金光砸向建筑
第二次拍攝選擇在2018年春季進行。金館長曾經提示說,5月的東北不再寒冷,草木既沒有生長,莊稼也沒有下種,良好的視野有利于拍攝。
4月28日,我從北京驅車抵達通遼,次日抵達齊齊哈爾,在齊齊哈爾市區的拍攝也很不順利,城市的擴張將拍攝點“吞噬”。偽滿航空株式會社在齊齊哈爾保留有非常完整的機庫,本是非常好的拍攝對象,但是機庫正面緊貼新建小區的地庫,藍色的雨棚緊緊挨著,完全無法找到合適的切入角度。類似的情況在齊齊哈爾比比皆是,比如東盛建筑群、關東軍化學部等,這批建筑遺跡都沒有很好的拍攝視角。
隨后,我又對興安嶺隧道螺旋展線的兩個碉堡進行了拍攝。現在回看照片,發現變焦鏡頭的濫用破壞了成像風格的一致性,尤其鏡頭邊角的畸變,讓畫面變得草率且廉價(比如白樺寮的照片),大多不能使用。傍晚開車途經興安嶺隧道時,金色的夕陽灑了下來,讓人有一種特別迷幻的錯覺。
攝影創作經常是會走神的,而感性的創作都不太能讓人持久地專注。有那么幾次,我在結束了一天的拍攝后,看到夕陽下讓人迷醉放松的景象,自然而然就把節奏放慢下來。有一天,金色的夕陽打在路邊的樺樹林中,我停車拍了好多張。在這種景象前,因為沒有具體的建筑,我反而會從現狀中抽離出來,想到戰爭的殘酷,想到炮火轟隆、喊殺聲震天,也想到沒有戰爭的平靜和美好,想到這片土地的苦難與繁華......
5月的二道梁,山頂上的草木都還沒有發芽,唯獨開著一種紫色的花,精致卻略帶詭異,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些死去的勞工或士兵。5月5日,我們對阿爾山地區的火車站、花炮臺陣地和五岔溝機場進行了拍攝。花炮臺陣地是阿爾山的主陣地,軍事地位非常高。當時還沒有道路通向陣地,我們也是費盡周折徒步到達。沒有清理的工事陰森可怖,被炸得稀碎的混凝土似乎隨時要掉下來。5月的東北乍暖還寒,地面還有大量的冰,隧道頂部的冰溜也有幾十厘米長,掉下來準能戳破頭皮。無論如何,我還是很慶幸能夠拍到修繕施工前的花炮臺陣地。這批照片不管是在攝影創作本身層面,還是在文獻價值層面,都有著重要的留存意義。
那天,我還在機庫的建筑前拍了許多留念照,大風伴著金色的夕陽,讓人感覺輕松。行走了一萬多公里,終于把整個邊境線的情況完整地梳理了一遍,而自己也深知之前的判斷和堅持是對的,這是個值得去努力的創作選題。此外,我也盡力在形式和內容之間找到了平衡,在藝術創作和文獻價值之間找到了平衡。記得那次行程中拍攝的最后一張照片編號是05934,當時我已上車,忽見夕陽的金光砸向建筑,忍不住又探出車窗拍了一張。那張照片沒有打開RAW格式,它不是為創作而拍,而是為了紀念,為了離開的不舍。






















——完——
圖片由被采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