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溫度紀temperature 肆夕
編輯 | 路子甲
上午10點韓亞航空的飛機降落,江蘇鹽城的機場里,總會有批量韓國中老年人,站在行李托運轉盤邊等待自己的高爾夫球桿。
只需不到兩小時,就能從韓國首爾直達江蘇鹽城,選擇來到這里的韓國中老年人只有一個目的:打高爾夫。
在韓國年輕人站滿上海安福路和海底撈的同時,韓國中老年人在中國已經開辟出了新的性價比游玩路線。畢竟在鹽城連同酒店住宿加上400塊錢打一天和雇兩個球童的價格,在韓國本土還不夠支付球童的基礎費用。
每周二周六有直達航班的日子,都會有韓國人坐飛機到鹽城打個18洞,外加在球場吃上頓免費午餐和不限量的西瓜。
因韓企偏多,鹽城內常見韓語標識
實際上不僅僅是鹽城,國內沿海地區及江浙滬的高爾夫球場,早就開始流入大量韓國球友。
和韓國高國民度的氛圍不同,在國內,高爾夫的確算得上是小眾運動,很多人都未曾窺探過真實的高爾夫球場內部。突如其來的跨境消費遷徙,讓大家開始將注意力投向高爾夫球場。
事實上,在國內的高爾夫球場中,外來游客和高爾夫發燒友總是流動的,果嶺上只有高爾夫球童永遠年輕。
01 高爾夫球童,小眾圈子中的秩序守護者
晴天,高爾夫球場,準備換桿的客人向身后球童比了個“6”的手勢,球童曉丹順勢遞上球桿。除了報碼數以外,一切都化為沉默式服務,是韓國客人到中國球場上最常見的打球狀態。
“所有到高爾夫打球的客人里,韓國人是最好分辨的,哪怕他站在那里不用說話也能看出來是韓國人。”
在曉丹的日常觀察中,表情和動作夸張韓國客人的統一特點,韓國發燒友一桿球打出去,無論打得好與不好,都能對應聽到一聲驚呼,區別在乎發揮得好是“哇”,發揮不好的時候是一聲“西巴”,有時也會伴隨著一聲摔桿。
有時哪怕語言不通,也能感知到客人的情緒,曉丹聽不懂韓國客人在說什么,但能知道對方在罵她。
在韓國高爾夫是全民運動,成熟的標準化服務也注定會催生出嚴苛的客人。相比之下,曉丹工作的浙江地區高爾夫球場中,球童的標準小費單包200元,雙包300元,沒有固定服務時間,只看客人想打到什么時候,服務價格也只要韓國球童的三分之一。
球童,作為高爾夫球場上的輔助角色,常被作為球場發揮好壞的牽連對象,有時甚至無關于他們有沒有做好自己的份內工作。
每天上班前,曉丹只能祈禱今天能遇到好脾氣的顧客。
曉丹工作的高爾夫球場環境
運氣,是高爾夫球場上常被提及的關鍵詞,想要打出好球的客人需要,年輕球童們也同樣需要。在國內客流量穩定的高爾夫球場中,球童里能實現月入過萬的也大有人在。
曉丹住在包吃住的高爾夫球場里,每天從8點上班開始等待客人。她所在球場平日里韓國客人并不多,多數還是經常光顧的國內高爾夫玩家。
中老年群體是高爾夫球場的主要群體,平時常從中午十一、二點開始陸續上人,緊接著,曉丹和所有球童一樣,開始一場至少4小時的暴曬。
熟悉的客人抵達球場后,可能會選擇指定的球童,不熟悉球場的客人,看個人選擇要一對一服務的單包,還是一個球童服務兩個客人的一拖二,有時也會有比較講排場或條件的客人會多點幾個球童陪著。
這項不被大眾熟知的運動項目,大概均價1000就能體驗得到,小一點的球場幾百塊也能打得到,在國內大多球場中,球童是整個體驗中的必選項。
拿桿、擺線、報碼數只是球童工作中的一部分,很多情況下,球童在輔助客人的同時,對于球場而言也是球場的秩序守護者。
“我們幫助客人也要維護球場,提醒客人也是維護果嶺的一部分,果嶺有了球痕我們也要修,不然球場的壽命就會縮短,如果不帶球童讓他們純自助式那球場就亂套了,一旦有球再打到客人那就真麻煩大了,我們都要戴頭盔和互相提醒才能下去。”
玩家和球童同處一個視角,不一樣的感受
幾乎每個球場都會有這樣的先例,哪個球童被飛來橫球打進醫院縫針。事實證明,所有服務業的高薪收入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對高爾夫球童來說,支撐起高收入的關鍵要素,分別是高收入和高消耗。
與此同時,球童除了份內工作,還有一份更重要的隱形服務:為客人提供情緒價值。
02 “高爾夫,是一項紳士的運動”
小費,是球童的主要收入來源。
這些年輕人需要承受持久的暴曬,在近似電腦屏保的自然環境中,做著重復性極強的枯燥工作,一切都只為一個終極目標:把客人哄開心。
曉丹工作以來,見過無數水平不怎么樣但很有自信的高爾夫發燒友,往往越是水平不過硬的人就越是嘴硬。
通常他們一桿揮出去,如果肉眼可見的出界OB,就會抓緊為自己找點外因。“今天風太大了”“你們球場的草地這么這么硬”“你給我推薦的這是什么桿?”通通可以成為沒發揮好的原因。
每遇到這種情況,曉丹也會在一邊適時附和“今天天氣是不太好,球阻力有點大”幫助客人在心理上找回點面子。
對水平差的要附和,對水平好的玩家更要做情緒上的捧哏,客人打出一個好球,身后幾個球童接連喊出“漂亮”“好球”,很可能換到手的就是百元大鈔。
曉丹有時能察覺到客人的暗爽,也會常常盼著客人能打出好球,哪怕不為了小費,工作內容也會輕松很多,否則就要去樹林和沙坑里扒出客人“失手”打出的出界球。
球場客人的小費是情緒價值向的額外附加,服務的錢早以單包、雙包的形式付過了,余下的都是用來買“被仰望的感覺”。
球童的工作日常
高爾夫本質上是一項紳士的運動,按規矩大家都要在彼此打球的時候保持安靜,就意味著四人組之間需要互相等來等去。但對球童而言,就意味著要暴曬加倍,所以曉丹平時最怕碰上四人組,通常這是打得最慢的客人組合。
紳士的體面,自然也需要服務人員在背后支撐,曉丹常常曬傷狀態的后頸就是最直接的輔證。
既然作為一項紳士的運動,客人們對于游戲規則和對手的尊重,也會同樣蔓延到球童身上。工作以來,曉丹極少會碰到非常難搞的客人。
“球場的客人大多都是中老年人比較多,他們基本不會真的劈頭蓋臉罵你一頓,如果長得小漂亮一點,態度好一點,愿意擺出學習進步的態度,他們不會非要為難你的。”
曉丹唯一吃過的一次投訴,還是在新人實習期,整個服務過程中客人沒有一絲不滿不悅,直到服務結束后,客人偷偷找到球場,表面一派和氣又暗戳戳地表達不滿,需要安排個新球童。
一旦面臨投訴,球童就被迫幾天到一星期的停場,對很多沒有底薪的第三方球童來說,停場就意味著沒有收入。
球童的工作有低谷也自然有高峰,曉丹現在提起收到小費最多的那次還很興奮。
那時她也還是新人,跟著一個比較成熟的球童,陪客人打了幾個比較好的球。高爾夫球中的“BIRDIE”意味擊球桿數低于標準桿數1桿,客人“打了鳥”自然興致高昂,整場下來打了36個洞,每打一個好球,客人就開始給所有球童發小費。
雖然36個洞讓曉丹整天走了2萬多步,但也讓她第一次感覺到沒白辛苦。
包吃包住也是很多球童看中這份工作的因素
讓客人開心,是果嶺之上最強悍的服務宗旨。
因此,哪怕凌晨3、4點剛剛亮天,球場也會為球癮大的老玩家敞開大門。只要球場光線環境允許打球,客人提前預約了這一場,凌晨接到任務的球童,哪怕睡個半醒也要起來上場陪客人打完球再回去繼續睡。
高爾夫球場上的工作強度,不是所有人都支撐的下來,需要旺盛的精神更需要年輕的體魄。
從曉丹培訓起,就有很多人耐不住辛苦而中途退出,新人總是被老人、教練和球場拿捏的一方。
好在眾多高爾夫球場中,永遠不缺新鮮血液。
03 高爾夫球場上的“限時游戲”
與其問高爾夫球童是不是青春飯,不如先問問,這些年輕球童自己愿意在球場工作多久。
在國內的高爾夫球場中,大多數非職業賽的公開球場,在球童招聘上會更傾向年輕女孩。而選擇做球童的年輕人里,也很少有人真正把球童這份工作納入長久的職業規劃。
門檻不高、有穩定需求、并有高薪機會的高爾夫球場,成為找不到合適工作的年輕人天選職場過渡地。
芝芝在北方沿海城市的球場里,算是年紀最大的球童,工作兩年里,她從入職第一天就想著,從如果球場離開以后要去做點什么。
到高爾夫球場工作之前,她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做會計,從畢業到27歲,月薪始終沒超過6000,被納入裁員名單后,同一座城市內,再也找不到一份只需要做會計份內工作的公司。
從進入高爾夫培訓后,芝芝就發現身邊都是比自己年輕的小女孩,有的甚至不到20歲。
球場工作的年齡焦慮是隱形的,在球場實習期時她就發現,能做到30 歲以上的球童要么是有自己的常客,要么就是實力過硬比得上半個教練。
但工作時間久了,芝芝也覺得球童這份工作,只適合作為找不到工作時期的過渡。
新手球童眼前機會看不到晉升機會,因為長期暴曬帶來的皮膚老化是實打實的,有大方給小費客戶,也能碰上毛手毛腳的低素質客人,她工作球場的所有年輕球童,包括芝芝20周歲的室友小姑娘,沒人想要30歲以后還做球童。
恰好,很多球場對于招收球童的年齡上限也恰好在30歲左右。
“嚴謹來說,球童可以做到50歲,但只有極少人想做到50歲,而且球場一旦想讓你離開就有的是方法。”
很多年齡偏大的球童,會在青春和體力收割過后帶著曬斑離開,留下的崗位很快被更年輕的血液填補,即便如此,芝芝也覺得自己不算荒廢時間,畢竟球童的月薪比坐班時候要翻上一倍。
高爾夫,一項崇尚紳士精神的小眾體面游戲,直到今天,暫時還不會因為一場跨國消費熱潮而引起巨變,將來會不會變成像滑雪一樣的中產運動還是未知數,但也可以隱隱看出一些產業的變化。
芝芝所在的高爾夫球場,包括00后曉丹所在的浙江地區,都已經開始有了“球童年輕化”的趨勢。
過去小球場的球童很有可能是周邊村民,再早一點的時間,很可能是幾個球場之間的熟手跳來跳去,有人會為了高薪留在這個行業中,但球童本質作為一份消耗大量體力的辛苦工作,又有渴望吸納年輕人招聘傾向,注定會造成大量流動性。
其中注定會有球童在客人和球場的擠壓下心態崩盤,有人吃不了辛苦從培訓起就中途放棄;更有大量病急亂投醫的應屆畢業生,因為急著工作,自掏腰包拿出本不該自付的培訓費。
但不管每個月有多少年輕人從球場流走,轉天第三方就會送新一批年輕人進來。
芝芝注意到,很多年輕球童在選擇這份工作時,會選用“見世面”來麻痹自己,但在她看來,大家只是在沒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鉆進了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短暫庇護所,以自己的青春滋養高爾夫球場的代謝。
所有工作都存在保鮮期,只有球童自愿按下了加速器。
球童能擁有的,是短暫卻不穩定的高收入,稀缺的安全感,和懸而未決的未來,月薪過萬的標簽下,藏著職業的殘酷兩面性。畢竟高爾夫球場上進行的,本就是一場限時游戲。
果嶺上的球痕終會被修復,高爾夫球場的球童永遠年輕。
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