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孫小野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翻到一本文集,里面有自述、劇本、詩歌和小說,作者是全國各地的職校生。他們寫初中輟學、校園霸凌、進廠打工、流水線上的日與夜,也寫自己的快樂、迷茫與面對社會偏見不得以的沉默。
序言中,來自南京某職校的阿Q寫道,“之所以要做一個職校生雜志,不僅僅是因為大家有表達的欲望或者想要發表,更可貴的是,在大家展示自己所寫的文章的時候,在創作的過程中,我們作為一個群體在一起。……我們是不愿沉默的,我們是活潑的?!?/p>
在中考分流接近五五開的情況下,職校生是一個龐大的年輕群體。他們被更早地推向社會,最終以自己的方式匯入大海。在媒體和輿論空間,他們的聲量十分微弱,些微的表達也就顯得尤為珍貴。
在這本叫做《野麥》的文集里,我找到了三位投稿的學生,分別是出生于2002年的小譚,1999年的兔麻麻以及2004年的夢邴。聊天過程中,很多預設的問題都失效了,他們表現出超乎想象的成熟和自信,早熟的社會經歷,讓他們有了看待世界的獨特立場。
小譚:那個畢業證沒有意義
2018年,小譚初中畢業,班上將近一半同學沒考上高中。他從小偏科嚴重,離錄取線差了20多分,選擇了去廣州讀職校,模式是3年中專加2年大專。那個暑假,父母反復念叨:“你連高中都沒考上,我們還供你繼續讀書,你應該知道感恩?!?nbsp;
職校生活很快讓小譚失望,周圍男生天天想著加女生微信,聊怎么能和女生上床,為了一局游戲輸贏而大打出手。他本來和班主任關系不錯,一次上課,班主任在講臺上笑著說:“平時女兒不聽話,我抄起棍棒就打。”小譚有過被父親拿著水管追著抽的經歷,他無法認同一個會家暴的人,從此再也沒有聽過班主任的課。
小譚平時愛看歷史,崇尚菲德爾·卡斯特羅。這位古巴革命家及領導人,年少時曾經帶頭反對有錢權的父親,阻止虐待自己家的雇工。小譚常用名人故事激勵自己,“要有堅持的原則,至少要正義和善良?!?/p>
小譚的母親是一名清潔工,父親是一名負責制作公交站牌的國企工人。在小時候,小譚很崇拜父親,提起父親的工作語氣自豪。城市發生暴力事件時,父親還曾不顧安危去維持秩序,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在他成年后的那個暑假,母親要求他上交打工的工資,說把他養到18歲,他賺的錢應該屬于家長。小譚不愿意,在家發了火,說供孩子吃穿本來就是父母的義務,父母卻總把這些當恩賜,時刻提醒他要回報。他決定從家里搬走,在外租房住。
從十六歲開始,小譚就經常去打工,算上日結的零工,這些年他大大小小打過150多份工,短期的比如在售樓部里敲金蛋、做引導員、扮玩偶,長期的是做服務員、客服、酒店前臺等。
他還進過兩次廠,第一次是2021年,他進了東莞一家生產電池的電子廠。那個崗位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把電池上端的兩只極耳彎折到位,每天工作11個小時,成品是某知名品牌手機的一部分。
在工廠里,他遇到了很多同齡人。揀貨崗位的女生在一所公立職校學幼教,但被學校用畢業證威脅,不得已來電子廠賺學分。搭檔的男生也是職校生,一次次被學校送來工廠,干活懈怠。小譚雖然同情他,但線上積壓貨品太多,不得以向領導打了報告。替換來的男生年齡大一些,手腳麻利,他想讀專升本,但家里已經有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孩子,父母認為他沒必要再讀,讓他放棄。
小譚對這些人的遭遇感到憤懣又無奈,他不明白為什么學生要被不斷派往工廠,為什么學歷低就要被理所當然地放棄。在《機器零件的“真面目”:記錄一個多月的電子廠打工生活》一文中,小譚寫道,“我不禁想起了過去那些梳著殺馬特頭型,進廠打工的那些青年們。他們或是懷著一腔熱血,想要賺錢給自己的家人更好的生活,又或是想要賺些錢讓自己活得更體面,將自己的外表收拾得更漂亮些。他們懷著這大大小小的夢想,前去名為’流水線’這個地獄般的行業打工賺錢?!?/p>
關于殺馬特,他說,“現在工廠里很難再看到那么鮮活的靈魂、那么有生命力的人”。后來,他自己也因為工廠需要正式工而被“清算”掉。
第二次進廠是2022年的夏天,學校要求進行一年的“實習”。這次他被分配在一個做電柜的工廠,負責打磨電排。電排是一個長四五米,寬30厘米的銅條,每次要用砂輪機把邊角打磨圓滑,一天磨100個。純金屬的銅條很重,要不斷搬上搬下,小譚每天都在體力透支的邊緣,還要被人嘲笑太弱。而且和校招時承諾每天工作7小時且雙休不同,工廠只許單休,每天強制加班。處在流水線的一環,面前只有數不清的金屬條,小譚不知道電柜組裝完長什么樣,也不想知道。
一個多月后,小譚遭遇了意外,他的左手卷入砂輪機,拇指處被削掉了一塊。血流得到處都是,他被送去醫院縫了十幾針,左手虎口至今不能完全張開,有些抓握姿勢就會疼痛難忍。學校和工廠不愿多賠錢,還指責他為什么工作不小心。在小譚為自己據理力爭的時候,父母卻妥協了,勸他回工廠工作,讓他不要和學校對抗。
小譚對父母心灰意冷,在孤立無援的絕望里,他從工廠辭職,并和家庭斷絕關系。沒有工作,沒有了家,他并不害怕,反而覺得一身輕松。
他決定出去看看,一邊打工,一邊環游中國。小譚先是去了浙江的民宿做義工,又做了半年飯店服務員。每天擺桌、端菜,從早上8點干到晚上11點,客人多的時候要工作到凌晨。
他還記得,做民宿管家時,遇到了一個會跳舞的女生。店后面有一座小山,他和那個女孩并排坐著,聊文學、歷史和其他愛好?!跋﹃柕募t光照著女孩的側臉,風吹拂她的頭發。”小譚說那可能是他離愛情最近的一次。女孩送了他兩本詩集,一本是卞之琳的,一本是佩索阿的。小譚覺得“沒戲了”,在他的理解里,這兩個詩人都是愛而不得,是女孩暗示拒絕他的意思。
后來,島上來往船只的班次減少了,沒什么客人,小譚也離開了。
在舟山群島,小譚存夠了一萬塊,啟程去騎行川藏線。他在理塘經歷了暴雨,患了幾個星期的高原感冒,花光了身上錢,又因為總是需要推車,手傷復發。騎行1000多公里后,為了換一輛帶電動的新車,他到了大理繼續打工攢錢。他很認真地向我講述,怎樣做出一杯好喝的檸檬茶:“搖的時候幅度要大,但速度要慢,不然會產生泡沫。倒的時候也要注意,太慢會漏下小料,太快會積起泡沫,影響口感?!?/p>
后來,因為不滿老板的苛責,小譚辭了職,身上只剩下200塊。他并不焦慮:“目前的錢還能管四五天,古城外有個算命的,我可以跟著去擺攤。”一路上被拖欠工資、被騙的經歷很多,但他都選擇忘記。
前年六月,本應是小譚從職校畢業的時間。他沒有回去,沒有拍畢業照,也沒有領畢業證。職校五年,小譚只有第一學期真正在學校上課,發現學不到什么后,他選擇了其他的教育方式:去廣州圖書館看書、參加公益活動、陪重癥孩子做手工,幫助其他弱勢群體。
“我不覺得那個學校教過我什么,那個畢業證沒有意義?!?/p>
兔麻麻:他們流的每一滴眼淚,我都感同身受
生活在河北的兔麻麻沒參加過中考,初二上學期就輟學了。厭學情緒可以追溯到小學三年級的轉學,她交不到新朋友,家里也沒有可以講話的人。父親時常在外,母親只是強調成績。
她初中時還轉過一次學,但那所學校風氣不太好,每月都有打架事件。有一次,同學們在廁所門口打群架,她正好路過,詢問了一下原委。后來班主任說,有人看到她和打架的人在一起,認定她參與了斗毆。她費力解釋,沒有人愿意聽。她委屈又氣急地在樓道里沖老師喊:“那我不上了行不行!”父母去找老師說情,但并不真正相信她。回家之后,兔麻麻把自己關進房間,沒日沒夜地睡覺、玩手機,盡情地頹廢。
同期轉校生里,在中考前被勸退的有六七人,她和另一個輟學的同學保持著聯系。玩夠了之后,大家開始思考前途問題。兔麻麻只有十三四歲,去面試網管都沒人要,她找到了當地一所民辦中專,據說畢業后可以拿到高中同等學力的畢業證。父母堅決不接受,希望她能回去讀完初中。
后來她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講兩個中學同學,一個是好學生,大學畢業后想回母校當老師,但擠不進去;另一個是差生,早早進入社會創業,后來給學校捐了錢,還被聘為名譽校長。那篇文章讓她看到一種可能性:豐富的社會經驗,可能比學歷更有用。她不想直接面對崩潰的父母,就把這篇文章抄了下來,放在床上,出門了。
兔麻麻如愿進入中專,選擇了會計專業。在她對未來的展望里,用八年把這個專業學精,不會比那些上大學的人差。開學前,她就在家背基礎知識,正式開學后,老師們沒有心思教學,允許大家上課玩手機,只要別讓巡邏的校長聽見。
那所中專的學生背景各異,幾乎都是初中輟學,有的已經成年,甚至有的剛出獄。男生女生都喜歡抽煙,廁所總是籠罩著一股煙味。年紀大一點的女生們常聊戀愛話題,也會私下交換避孕藥。打架問題依然很嚴重,學生們是附近派出所的常客。
學校里十幾歲的女生們,常常是大皮襖里面配緊身小裙子,挎一個毛毛大包,蹬一雙10公分以上的高跟鞋。兔麻麻以前從來沒有穿過高跟鞋,為了讓自己合群,用零花錢去地攤上買了一雙,每天痛苦地穿著爬5層樓上課。高跟鞋像一張學校里的通行證,如果不穿,就交不到朋友。
她學會了和同學一起,每天上課打牌、玩手機,中午吃完飯去理發店花10塊錢洗頭發、做造型,再回教室繼續打牌。等到周末,大家就約著去網吧、臺球廳、KTV和酒吧,偶爾爭吵約架,不斷循環。
這種生活不會帶來真正的快樂,在百無聊賴里,她想去賺點錢。她找到當地兼職群,先去電影院發傳單,賣礦泉水、送爆米花,傳單發膩了就去做客服。兩個多月后,群主說想在大學城組團隊創業,做人力中介,兔麻麻立刻申請加入。
創業很順利,大學城里永遠不缺找工作的人,公司靠抽成每天能賺一兩千塊。她承擔起了外聯工作,在談生意的時候,職校生忽然成了一種優勢,很多小店老板會把大學生拒之門外,而將職校生認作懂得社會規則的“自己人”。
團隊很快注冊了一家人力資源公司,建了一個微信群叫“合伙人”。那時候,兔麻麻只有16歲。父母忽然不再因為她初中輟學而低頭,還得到了別人的贊許,說她家培養出了一個創業人才。
在初創公司賺到錢后,團隊出現分歧,兔麻麻也覺得厭倦,看不到價值感。中專第三年,學校要求全年實習,她決定去當地的動物保護協會做義工,把公司業務交接給了其他人。
她住進義工站,成了唯一的全職工作人員,每月只拿300塊的餐補。平時工作瑣碎,需要救助治病,籌措資金、義賣商品、辦領養活動,還得照顧100多只兔子。但在幫助小動物的過程中,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是有社會價值的。從前因為不是好學生,她不被學校認可,也不被家里認可。而在救助站,大家都會夸她,小小年紀就這么善良能干,這是她從來沒聽到過的肯定。
義工站常有大學生來做志愿者,她交到了很多朋友,也第一次萌生了考大學的想法。于是一邊請家教,一邊咨詢政策,發現可以通過春季招生去全日制大專。當時知道這個路徑的人不多,她報考的院校要招50個人,只有9個人報名。
她嘗到了收集信息的甜頭,進入大專后,沒事就去看公示文件。有一次,她大著膽子打開了研究生的招生簡章,發現大專畢業兩年就可以考研。對于曾經初中輟學的她來說,原來讀研并非遙不可及。
她的大專同學,很多人經歷了高考的壓抑,在學校每天抱著手機玩不膩,瘋狂打游戲、刷劇。而此時的兔麻麻已經創過業,做過公益,反而成了學校里最努力的那一個。她經常把手機留在宿舍,一個人去圖書館看書。周圍人覺得她生活太沉悶,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她都經歷過,也都玩夠了。
她進步飛速,大一時考了一個非全日制的本科,畢業時拿到了文秘專業的大專畢業證以及漢語言文學的本科學位。她又考上了全日制的專升本,在當地最好的一本大學拿到了社會工作的本科學位,接著考上了北京高校的研究生。
學業上的順利,她覺得和中專的經歷密切相關。學文秘時,因為做過行政助理,對于大多數同學難以理解的學術概念,她已經在現實里歷練過一遍。專升本的時候,相比于其他同學選專業的迷茫,她很清楚自己喜歡做社會工作。從那時候開始,兔麻麻每門功課都是前幾名,還得了獎學金。
當地有一家服務于青少年的社會機構,通過訪談去了解那些涉案的青少年,為什么會盜竊、搶劫和斗毆等。兔麻麻跟隨老師去實習,接觸到的很多竟然是和她同一個中專的人。在看守所里,她作為記錄員坐在那些學生對面,聽他們講起童年經歷、學校生活和家庭關系,發現那些迷茫和當年的她一模一樣。
“在訪談過程中,他們流的每一滴眼淚,我都感同身受……我知道自己差點也會坐在對面?!卑凑找幎?,作為記錄員的她不能和學生對話。這讓她很痛苦,她覺得自己比其他人更能理解他們,也可以幫到他們,卻不能表達。
回溯過往,她發現自己的轉折點就在于去走出去,做社會實踐。家庭和學校曾是她僅有的生活范圍,是她努力在更廣泛的空間里得到了認可。研究生期間,她以職業教育為論文方向,去了一所中專做志愿者,帶著學生們去做公益,希望他們也能獲得價值感。
在碩士論文致謝頁,兔麻麻寫道,“第一次做志愿者的那個下午,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價值:我的時間似乎第一次被這樣有價值的事占滿,我所有的忙碌都對社會有意義——而在此之前我從未感受到自己對社會能有什么意義,因為在以中職生的身份參與社會的過程中,我收到的多是排斥和躲閃。”
夢邴:我不承認,沒上高中就比他們差
夢邴生活在西北,從他記事開始,就知道父母感情不好。爺爺奶奶經常叮囑他,“你作為父母唯一的孩子,只有你能幫助他們和好”。夢邴記住了這句話,把挽回父母的感情當作自己的最大目標。
他為此做了很多努力,當父母之間不再溝通,他積極地充當橋梁,給兩邊傳話。父母離婚這件事拖了很多年,真正發生時,他依然難以接受。他在文章《第一次抽煙》中寫道,“(父母失約沒有來過生日的)那天我叛逆地把所有錢都買了酒,第一次喝酒,酩酊大醉,哭得撕心裂肺。我拖著仿佛不屬于我的身體回到家,隨便放了部電影打算換換心情,這時祖母忽然告訴我,分居多年的父母早在幾天前離了婚......我一根接著一根,不斷地用眩暈和窒息感逃避現實里我要面對的問題。”
從那之后,原本擔任初中班長的夢邴成績迅速滑落。他沒有把這事歸咎于父母,覺得更多的是自己狀態松懈,想要逃避現實。有段時間他焦躁又易怒,把附近一個荒廢的游樂園當做發泄地,生氣時就去砸垃圾桶,指關節反復流血又結痂。
初中畢業那年,當地中考的錄取分在500左右,他考了不到400分。班上40多個同學,將近一半都沒過分數線,只能去復讀或者去職校。夢邴早就做好了去職校的準備,他知道自己不擅長文化課,而學技術會是一個全新的起點。
他進入了一所公辦職校,模式是中職兩年,通過考試或者技能大賽保送到高職,兩年后再實習一年,取得全日制大專文憑。他最開始想學電商和計算機,后來在4S店工作的姑父給了建議,說那些專業更適合大學,進職校就老老實實學個汽修技術,以后好找工作。
那所職校很像中學與大學的結合體,在校人數有兩三萬,采取封閉管理,學生日程近似于高中,每天需要跑操、上自習,低年級還會沒收手機。每天課堂上都有大半的人在睡覺,“但這不代表大家在‘混’,他們只是不學習。”夢邴很認真地補充說。職校里,沒有高考作為目標,學習本身并不是唯一目的,同學們可能在嘗試做兼職、創業、甚至做音樂。
夢邴所學專業全稱是“汽車檢測與維修應用”,他不喜歡學理論課,選擇通過技能比賽升學。技能大賽從校賽到全國層層選拔,比賽內容都和實際工作相關,比如需要磨煉技術的漆面噴涂、鈑金,也有真實場景模擬的營銷比賽。比賽時,評委會扮演客戶的角色,對學生的臨場表現打分。從引導至休息區落座、洽談、介紹,以及對車輛做初步檢查、判斷需要做哪些項目,每個步驟都有相應話術,連如何巧妙面對砍價也在考量范圍內。
夢邴努力備賽,練習各種應對預案。他在文章里寫:“技能大賽的訓練如日中天,白天認真訓練,晚上拼死背稿,見過凌晨的太陽,看到遠去的月亮,當一次我為了集中精力訓練而抽煙時,第一次發現煙居然沒有任何味道。沒有嗆人的感覺,沒有放松的欲望,只把我犯困的思緒拖拽一下,便隨著燃滅的煙灰悄悄溜走,留下高溫烘烤紙皮時的滋滋作響?!?/p>
他最終拿到了全市一等獎,保送到了大專。得到了正反饋后,他開始喜歡上打比賽。他把那一沓子獎狀、證書和獎杯收好,時不時翻出來看看,“這是我初一之后再也沒見過的東西?!?/p>
和很多職校生一樣,他也有多年打零工的經歷。因為不想朝父母開口要零花錢,他做過快遞分揀,從晚上7點干到第二天早上,賺90塊。也搬過成箱的啤酒瓶,三個同學忙活一天,一共賺120塊。他不在乎臟和累,在意的是無法結算的工資。開始遇到欠薪的時候,他還打電話咨詢律師,律師說你未成年,都沒簽合同,就把電話掛了。他也嘗試自己創業,穿青蛙服去大街上賣小青蛙,有人故意拍打他,他被拍急眼了,滿大街追著人家跑。
后來他學會了穩妥,去奶茶店、餐廳做服務員,去超市做促銷員,從早上8點到晚上7點,一個月兩千多塊。他說自己還沒坐過飛機,想攢點錢,去更遠的地方看看。這么多零工里,他覺得最有意思的是做婚慶策劃。凌晨去酒店里幫忙搭舞臺、安裝音響,婚禮開始時,他幫忙打燈光,在旁邊看著覺得挺感動。
父母雖然分開了,但給了他很好的心理支持,不要求他成績多好,只要求他凡事要有自己的主見。
夢邴加入了學校的心理協會,有很多同學來找他傾訴,說自己在職校沒有歸屬感,感覺被拋棄,不被看好,也不被理解。他用自己的經驗鼓勵大家,“如果某個領域不適合你,不代表所有的地方你都待不下去,你的存在肯定是有意義的。”
他很理解,職校生身份帶來的自卑,是如影隨形的。學生們在十幾歲時進入不同的學校,主要是擅長與不擅長做題的區別,而這種區別被人為拉大到了人品、家教和素質等方面?!拔页姓J自己因為文化課分數低,才沒有上高中。但我不承認,沒上高中就比他們差。大家都是平等的,人生的意義在于實現自己的價值,不在于獲得身份?!?/p>
夢邴也會經常遇到某種區別對待。創業比賽有全國各高校學生參加,有一次,夢邴正和一個學生正聊得開心,對方隨口問,你是哪個學校的?夢邴如實說出自己職業學院的名字,沒想到對方突然沉默,然后轉頭去找985的學生搭話。夢邴對此評價說:“如果這個人不能理性看待身份,無法顧及別人的感受,本身也不值得交往?!绷钠疬@個話題,夢邴滔滔不絕,“他們也許懂很多理論,但實操不一定有我懂得多。生活是由很多方面組成的,不是只有書本知識才是知識,也不是只有在學校里才能學習?!?/p>
小譚、兔麻麻、夢邴三人互不相識,只是屬于同一個職校生文學小組,在線上籌備這本文集時,短暫地有過交集。在我單獨采訪時,他們表達了相互的欣賞,說自己從那些不同又相似的境遇里獲得了力量。
在文集序言中,來自南京某職校的阿Q寫道,“我們的寫作表達就是把這些屬于個人的經驗展現出來。這其實是一種‘殘忍’,也許會不可避免地煽動中產階級的淚水,也許會成為批判者筆下無聊的廢紙。無論是以上何種情況,作為‘主體’的我們卻失聲了,成為了評論里的字句?!?/p>
“野麥”作為文集的名字,是學生們自己投票選出的,喻意像麥子一樣,野蠻生長。他們來自天南地北,在共同的敘述中互相鼓勵,撕開一個沉默許久的縫隙。負責編輯的志愿者告訴我,新一本文集即將制作完成,參與的學生比上次還要多。
他們會繼續寫下去。
附錄:《野麥》文稿節選
被十二小時鉗制在工作臺前
用潤滑油 螺絲 探照燈來維護機器
再用化工產品 放大鏡 高溫的槍口對準身體
在浩瀚的資訊里
我們開始緘默
徹底的緘默
變成一塊永遠不會生出青草的墓碑
——阿Q,19歲,就讀于南京某職校
《不會長出青草的墓碑》
看到吊機
好像一條河上的橋
圍欄閃閃發光
不知道它會往哪個方向轉
就好像我不知道我該走哪條路
索性隨便走
哪條好看去哪條
世界好美好美
各種顏色的燈光
在燈光底下忙碌的人
是人養活了燈還是燈養活了人
我太沉重了
需要向外面撒點塵埃
——沐鑫,18歲,就讀于廣州某職校
《無題》
有名字的被看見,無名氏向前
直到誰也沒有來過的路
血肉汗水鑄成的詩
——速梅,20歲,就讀于廣州某職校
——完——
作者孫小野,撰稿人,建筑學背景,關注那些容易被忽略的人和事。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