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趙孟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孩子才8歲,我倒下了他怎么辦?”剛結束一次化療的失獨再生養母親郭漢湘感慨。自2025年2月查出癌癥后,這樣的擔憂就越發強烈。失去第一個孩子后,郭漢湘和丈夫依靠試管技術才艱難生下這個孩子,高齡撫養面臨身體、精神和經濟的多重壓力,如今,51歲她還要與時間賽跑。
失獨再生養家庭是指獨生子女家庭在孩子離世后,通過再生育、收養等方式重新養育子女的家庭。這些父母大多已步入高齡,在經歷失去獨生子女的巨大打擊后,又面臨重新生養子女的挑戰。根據現行失獨扶助政策,一旦失獨家庭重新生育或收養子女,他們即被排除在失獨扶助政策之外。
盡管修改后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中,針對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的認定范圍已刪除“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子女”的限定,且當前中國的人口形勢也已大變,但衛健部門仍沿用18年前的失獨扶助政策,這些年受到越來越多質疑。
界面新聞近日獲悉,多位失獨再生養人士因罹患重疾,又要撫養年幼的孩子而陷入困境,扶助政策的缺位讓他們的困境更為凸顯。而基層衛健局又因為“沒有政策”進退兩難,面臨越來越大的工作壓力。有基層衛健系統人士建議,應將所有通過輔助生殖手段生育子女的失獨家庭納入扶助政策,且“宜早不宜遲”。
重疾下的失獨再生養家庭
這是郭漢湘經歷的第四次化療。她剛從腸癌轉移肝骨的疼痛中勉力走出,新的賬單已接踵而至。最近幾年,她的身體一直不舒服,但直到今年2月才查出是癌癥,已近晚期。
郭漢湘是湖北沙洋縣的一位失獨再生養母親。十多年前,孩子因車禍離世,賠償款60萬元幾乎被她和丈夫全部用于試管嬰兒手術,直到2017年,在泰國進行的手術終于成功,她才再次迎來這個孩子。
和許多失獨家庭一樣,她也面臨“這么大年紀為啥還要再生”的疑問,但她說,如果當年不選擇這條路,“人可能都活不下去”。這也是失獨再生養家庭的共同心聲。
郭漢湘的化療周期是十四天一次,除去醫保報銷后,每次自費平均還需兩千多元,加上每月近五千元的中藥調理費用(這部分無法報銷),以及驗血、免疫療法等治療支出,一個月醫療開支超過一萬元。
早年,郭漢湘和丈夫都是一家服裝廠的工人。目前她已退休,退休金只有3000元出頭。丈夫仍在上班,月收入比她略高。兩人每月的全部收入,仍無法平衡醫療支出。這還不包括養孩子的費用。
孩子今年八歲,讀小學二年級。她算了一筆賬:寫作課興趣班一學期380元;托管費每月70元;餐費每月200多元;她生病后孩子沒人接送,不得不乘坐校車,一學期還要1000多元。郭漢湘說,如果是父母年輕的正常家庭,也許并不在乎這些費用,但對他們而言,哪怕是幾十元的支出都要精打細算。
對失獨再生養家庭而言,病痛常常讓本就艱難的生活雪上加霜。在黑龍江雞西,51歲的李廣蘭正獨自支撐著這個被命運反復折騰的家。
39歲那年,李廣蘭的孩子查出白血病,醫治無效離開人世。在她費盡心力懷上第二個孩子時,丈夫任云峰被查出患糖尿病。五年前,任云峰突發腦出血,術后雖保住性命,卻失去了語言能力與部分視力。后來,任云峰又患上了嚴重的心衰和腎衰,如今病情已發展到腎衰四期,心衰四級,隨時可能引發其他并發癥,危及生命。
為了照顧丈夫和孩子,李廣蘭無法工作,也沒有任何養老保險。此前,作為下崗職工被買斷工齡后,她的社保就斷繳了。后因照顧患白血病的孩子(已病逝),錯過了補繳的時間。生病后,丈夫的工作雖然仍掛在原單位,但收入僅有2600元左右。今年以來 ,由于公司效益下降,已經出現拖欠工資的現象,去年的取暖費至今也未發。
現在,家庭收入只有丈夫的工資和一家三口的低保,合計4200元左右。這筆錢要同時應對一個重癥患者的治療、一個孩子的撫養和全家的日常開支。
任云峰每天都要服藥,李廣蘭為他申請了慢性病的門診報銷資格,每個季度可以獲得400元的額度。但她發現,今年以來,一些療效好的藥物并不在報銷名錄內,不得不使用現金購買。
由于經濟壓力太大,孩子沒有報任何輔導班或興趣班,但課業的輔導壓力越來越大,尤其是英語,已經超出了李廣蘭的能力。她準備在孩子升入三年級后,報一個英語輔導班,每月240元。如今她正為這筆固定支出發愁。
還有一些失獨再生養父母,在等到國家支持政策的路上,就已被困難壓垮。
在山東省海陽市行村鎮東山村,60歲的失獨再生養父親程守先獨自撫養著15歲的女兒。妻子黃永翠在2023年查出癌癥,僅僅一年半后便去世。他說,治療期間花去了十多萬元,如今仍未還清。
女兒目前上七年級,一個月光生活費就要一千元;每學期還有兩千多元的補課費。而程守先因年紀大,又要照顧孩子,無法外出打工。“我現在一年就種四畝地,也就三四千塊錢,連補課費都不夠。”采訪中,他邊咳嗽邊說:“咳了兩個月了,不敢去醫院,就買了點咽炎藥吃,一直不見好。”
在河南鄭州,49歲的失獨再生養母親劉瑞芳每天帶著6歲的女兒守著一個蹦蹦床,這是母女倆的全部收入來源。自從大女兒出事后,接著丈夫去世,生意受挫,生活一落千丈。蹦蹦床的收入不穩定,“有時候還不夠我們母女吃頓飯”,以至于她不得不靠信用貸償還房貸。“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出這個怪圈。”她說。
和郭漢湘一樣,不少失獨再生養人士都向所在地衛健局反映自己的特殊困難,希望將其納入失獨扶助政策,但都因“有孩子就是正常家庭”“沒有政策”等理由被拒。
“我滿頭都是白頭發,接孩子放學人家說是奶奶來了。”李廣蘭說,“這算什么正常家庭?”
支持政策“宜早不宜遲”
作為直接面對計劃生育特殊困難群體的部門,失獨再生養群體的困境,也讓基層衛健部門感到壓力重重。
“國家沒政策,他們又確實很困難,我們只能想別的辦法臨時給一些幫扶,但這無法長久。”中部某省一位基層衛健局人士向界面新聞坦言,為此他們不得不在賬目上“做文章”,“我們也希望光明正大地去看望他們”。
現行失獨家庭扶助政策的依據,是2007年由原國家計生委、財政部印發的《全國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試點方案》,該文件規定失獨家庭每月可以獲得一定的扶助金,但將政策對象限定為失獨后未再生育或收養子女的家庭。
前述人士介紹,近兩年,他所在的省份也有一些人大代表建議,將年滿49周歲后被排除在扶助政策外的失獨再生養人士,重新納入扶助政策,但他認為這遠遠不夠。
他在工作中接觸到的失獨再生養人士,多數都是49歲前再次生養的,由于遭受了巨大的身心打擊,即便在四十歲出頭,通常也只能借助輔助生殖手段才能再次生育。他表示,從解決實際困難的角度來看,應該將所有失去獨生子女后通過輔助生殖手段生育子女的人士,都納入失獨扶助政策。
在大多數省份,對于失獨后使用輔助生殖手段生育子女的家庭,都可以獲得一定數額的補助金。這位人士說,在他所在的省份,補助金額為3萬元,省衛健委對所有獲得補助的失獨再生養人士均有備案。“既然承認他們是失獨后再生育的,就應該納入失獨扶助政策,保持政策的連貫性。”他說。
他透露,他所在的縣,登記在冊的失獨人士有600多人,而通過輔助生殖方式再生養的僅十余人。“這個數字很小,財政成本并不高。”他說,但正是這部分家庭,成為工作中最難解釋、最難面對的一類人群。從化解基層矛盾的角度看,將他們納入失獨扶助政策也是“花小錢辦大事”。
有關將失獨再生養家庭納入失獨扶助政策,并為其提供全面支持的建議,多年來都是全國兩會期間代表和委員關注的焦點。2025年全國兩會上,有10余名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提交了相關建議,是近十年來該群體在兩會上受到關注最多的一次。
多位全國人大代表建議,應修改現行失獨扶助政策,將女性年滿40歲失獨后再生養的家庭,作為失獨扶助政策的目標人群,并在其子女入學、就業、心理健康方面給予更多政策支持。
全國人大代表王雁解釋,之所以以40歲為年齡線,是因為女性在40歲以后屬于生育高齡,且這個群體遭遇了極大的心理打擊,身體的很多方面出現風險,再次生育需要花費更多精力和金錢。而且,孩子和父母年齡差距太大,養育方面也面臨問題,“我作為女性,感同身受”。
值得期待的是,經過社會各界近10年的努力,失獨再生養群體的困境有望獲得政策支持。2024年8月,全國多位失獨再生養家庭代表應約與國家衛健委有關司局負責人舉行座談會,該委有關人士稱,已通過各省市完成了對失獨再生養群體的數據統計,也將情況報給了財政部。這是多年來,國家衛健委首次明確已對該群體數量進行了統計。
2025年2月,國家衛健委組織全國計劃生育特殊困難群體在昆明召開座談會,與會的失獨再生養群體代表大海(網名)和水珠(網名)稱,國家衛健委有關領導認真記錄了他們的訴求,并表示將“用120分的努力”與其他部委協商溝通解決,并表示,“今年的重點工作就是解決再生養的幫扶問題”。
“這個群體在精神、身體和金錢三個方面都面臨壓力,而且還要擔心孩子將來怎么辦?”前述基層衛健委人士表示,自己很理解這個群體的困境,尤其是生病后生活更為艱難,國家支持政策應盡快出臺,“宜早不宜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