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數智前線 周路平
編輯|游勇
年逾古稀的劉積仁最終卸下了東軟集團董事長的重擔。一紙公告,沒有激起太多的水花。這一決定并不令人意外。早在2021年,劉積仁就讓出了CEO的位置,只保留了董事長一職。
劉積仁在中國軟件發展史上有其獨特的地位,創造了多個第一,他是國內第一位計算機應用專業博士,也曾被譽為“軟件教父”。而其創辦的東軟集團是國內的軟件第一股,也曾打破國際壟斷研發了中國首臺CT機。
但這些歷史光環背后,東軟集團這些年的存在感并不強,業務版圖龐大,但缺乏強有力的產品和市場競爭力;營收已突破百億,但無論是凈利潤,還是股價,一直在低位徘徊。
作為東北最知名的軟件企業,這家企業的高級管理層絕大多數人都在東軟工作了20年以上,劉積仁的接任者榮新節也是在東軟工作了30多年的老將。而且,這些高級管理人員一半都來自東北大學。
如今,隨著創始人的退休隱去,東軟又將何去何從?
01
1976年,本溪鋼鐵廠的煤氣救護工劉積仁被推薦上了大學,他在山東大學物理系和東北大學計算機系之間選了后者。其實他也搞不清楚計算機與計算器有啥區別,只是這一誤打誤撞,讓他趕上了信息革命的浪潮。
東大本碩畢業后,劉積仁在導師推薦下去美國留學攻讀博士。他也因此成為中國首個計算機應用博士,后來回母校任教,33歲就成為了中國最年輕的大學教授。
創辦東軟純屬意外,用他自己的話說,“原本沒想做企業,’生’下來了,不得不’養’而已”。
劉積仁在美國留學時發現,科研機構拿自己的成果與產業界結合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國內并沒有這個條件,甚至很多人覺得教授下海,不太光彩。
好在東北工學院(1993年復名為東北大學)院長站出來支持:我們可以做一個嘗試,如果辦砸了,我們永遠不辦就是了。于是,劉積仁和兩個同事帶著三萬塊錢和三臺破電腦,就開始了創業之旅。但一開始并不太順利,沈陽乃至全國的軟件產業都處在空白階段,沈陽還有很多人把軟件當成洗發水。
東軟的誕生和崛起與日企有很深的淵源。當時日本一家專門做汽車軟件系統的阿爾派公司,跑到東北大學,希望搞產學研合作。
1991年,東軟集團前身東大阿爾派成立,由東北大學占股51%。起初劉積仁想著建個研究所,但去注冊時工商部門只允許成立公司,硬是在東大阿爾派研究所后面加上“公司”二字,盡管還加了括號。
日企的出現給了劉積仁最寶貴的資本和經驗,阿爾派的合作使得日本的訂單紛至沓來,把東軟帶上了國際外包的道路。
以前大家都覺得日本的外包生意不好做,要求多,愛摳細節。但東軟卻如魚得水, 日企外包業務一度占到東軟外包收入的80%。在當年的日本商界有兩張中國名片,一個是海爾的張瑞敏,一個是東軟的劉積仁。
東軟集團的國際外包業務真正起規模是在2000年以后。
那一年,國務院“第18號文件”頒布。這是國內第一個鼓勵和支持軟件產業發展的專項產業政策,在我國軟件產業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全國上下掀起軟件外包熱潮,各地紛紛行動,給錢給地給稅收優惠。
當年,印度外包模式的成功對國內影響很大??砍薪用绹能浖獍鼧I務,貧窮落后的印度一下子烏鴉變鳳凰,成了僅次于美國的第二軟件大國,外匯掙得是盆滿缽滿。印度裔的高管也在后來稱霸硅谷,微軟、谷歌、IBM、Adobe等科技巨頭如今的CEO都是印度裔。
除了人口紅利,印度外包能搞成,一個很關鍵因素是英語水平普遍更高,因為國際外包需要與客戶對需求,語言優勢非常關鍵,英語是印度的官方語言,有天然優勢。盡管有咖喱味,但交流不成問題,所以美國公司的外包單很大一部分流向印度。印度南部城市班加羅爾成了全球知名的軟件之都。
但是印度能行,為什么中國就不行。以前中國企業給人的印象是,三來一補,搞外貿加工,成了世界工廠,別人吃肉,我們只能喝點湯。而軟件是更需要智力和人才的行業,附加值稍微高一些。
中國雖然沒有語言優勢,但中國也有人口紅利,而且本身市場廣闊,這些外企有很多中國的業務,把外包單給到中國也是理所當然。勤勞的中國人民看到了希望,中國軟件企業紛紛喊著“10年趕超印度”。
其實,在發展國產自主軟件還是走國際外包路線上,當時還是有些爭議。
軟件外包有個特點:非核心業務,其目的是降低研發成本。因為當時在美國、日本這些發達國家雇傭一個工程師的錢,在中國可以雇傭一屋子軟件工程師。
所以說,搞軟件開發聽上去很有技術含量,但外包的工作往往做的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那部分。
尤其是很多日企都是先將各種框架寫好,寫代碼的時候都有框架與模板,不鼓勵創新。外包企業為了賺錢,不得不壓榨人的成本,充分挖掘個體的剩余價值。
倪光南當時就說,軟件和服務的外包在軟件產業鏈中處于低端,外包只賺取了產業鏈中低廉的加工費用。美國公司的高效益來自于他們擁有自主版權的操作系統、數據庫、Office等平臺性基礎軟件。而印度選這條路是因為缺乏國內市場,由國情決定。但中國不一樣,中國最大的優勢是市場龐大。
于是,倪光南建議大力發展基礎軟件、促進國產基礎軟件和應用軟件的集成應用以及加大自主版權軟件在國際市場上的推廣,而不僅僅是依賴跨國公司的外包訂單。 話雖如此,但國內一直有著重硬輕軟的思想,硬件可以收錢,軟件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應該免費。而且當年知識產權的保護不完善,盜版非常泛濫。用劉積仁的話說,“如果當時從國內業務做起,東軟活不到今天?!?/p>
劉積仁的選擇從商業角度看無可厚非。要想飛得先學會走,如果硬搞一個操作系統出來,肯定干不過微軟。況且當時的國際關系沒有現在這么復雜?!巴獍翘嵘袊浖髽I國際競爭力和成熟度的最好方式?!?/p>
2002年,麥肯錫寫了一份《中國軟件產業發展戰略研究報告》,也主張中國做外包,但不要做操作系統。而且跨國公司也愿意把大量訂單給到中國外包公司。說白了,你們可以和印度競爭,但不要搞操作系統這些基礎軟件,成為歐美國家的競爭對手。
02
美國人托馬斯·弗里德曼結束了印度班加羅爾的行程后,第二站就選在了大連。在《世界是平的》一書中洋溢著他的心馳神往:我必須親眼去看看大連,中國的班加羅爾,大連不僅在中國很出色,擺在硅谷也會十分搶眼,有寬闊的林蔭大道,美麗的綠色空間,林立的大學和技術學院,龐大的軟件園區……“
當時的大連無限風光,儼然一副東北振興火車頭的氣質。而大連之所以引人注目,與大力發展國際軟件外包業務不無關系。
大連的軟件外包產業一定程度上得感謝東軟,因為東軟的到來,不僅起到了示范效應,更是讓很多日本客戶直接落地于此。英特爾當年原本打算將產業園落地成都,也硬生生被大連截胡了。
那些年,大連每天往返日本的航班,比飛北京的還要多。除了因為距離很近,大連的氣候、文化也更受日本人青睞。
外界給了大連很高的期待。“扭腰時報”說大連就是中國硅谷,一點也不給北京中關村面子。大連本地的學者甚至斷言,如大連一樣發展軟件與信息服務這樣的高附加值產業,將是中國擺脫以低端制造業為主的經濟模式的唯一出路。
金蝶和用友其實也做過軟件外包業務,只不過都不怎么成功,而且都在2006年先后退出,聚焦企業管理信息化的主業。
2005年中國軟件外包服務市場規模達9.2億美元,占全球軟件外包的2.3%,發展迅速。這一年東軟也成了國內最大的軟件外包企業。次年,東軟的外包營收首次超過1億美元。
但不久后,劉積仁很快就嗅到了危機,開始頻頻唱衰外包行業。一方面是,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使得國外軟件外包的需求在減少;另一方面是,國內的人力成本持續上漲,外包變得越來越無利可圖。“外包生意會面臨價格與成本的極限點?!?/p>
劉積仁在2009年就說,中國軟件企業沒有核心的技術。外包企業基本上還是“賣人頭”,一個人一天多少錢,沒什么想象力,主要以廉價勞動力的競爭優勢來獲得業務。
更關鍵的一點是,國際外包業務并不能讓這些軟件企業獲得真正的競爭力和影響力。大家只會說蘋果的技術很厲害,不會說富士康很厲害。
所以,現在的東軟早已不再對外提外包業務,東軟的官網上也找不到任何描述“外包”的字眼。東軟似乎在有意將外包的記憶和標簽在歷史中抹掉。
但2022年6月的一則新聞顯示,東軟集團蟬聯了“2021年度軟件出口排行榜”和“2021年度服務外包排行榜”雙項第一。東軟并沒有對這一成績進行過多宣傳。
一位網友的評價則很扎心:東軟是中國IT行業中的富士康。
與此同時,當年對國際外包業務寄予厚望的大連也沒能成為中國的硅谷,甚至沒能成為中國的班加羅爾。過去十幾年,工信部共授予了12個城市“中國軟件特色名城”的稱號,除了北上廣深,還有南京、濟南、成都等,但當年號稱中國班加羅爾的大連卻未能獲此殊榮。東軟總部所在地沈陽也沒有獲得。
外界分析其最主要原因在于,大連軟件業做的還是中低端軟件外包,沒有核心技術和品牌優勢。
當年大家的美好想法是,先做低端外包,然后再做高端外包,最后做自己的軟件品牌。后來發現,大家都在低端外包這一條路上走到黑。大連軟件產業并未以軟件外包為跳板,向國產自主軟件名牌演進,反而陷于低端的軟件外包業務中。
03
東軟也有這樣的困擾。作為一家存在了30多年的企業,東軟身上其實有很多的標簽,比如A股第一家軟件企業,比如中國第一臺CT機,但用一家媒體的話說,“不管東軟的實力如何,因為它主要是做外包業務,這就很容易讓人覺得低端,沒有核心技術。”
或許是被沒有核心技術說煩了,劉積仁很早就提出了“超越技術”,要營造一個能達到共贏的“生態系統”。但歷史的車輪似乎并沒有按照這個軌道前進。
東軟其實很早就做了數據庫這種核心的基礎軟件,當年也是科技部“863計劃”的一個承接企業,承擔數據庫相關的科研和開發項目。1996年,東軟就正式推出了第一個具有自主版權的、商品化的大型數據庫管理系統OpenBASE,這也是我國系統軟件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的里程碑。
數據庫作為三大基礎軟件之一,一直是IBM和Oracle的天下。國家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專門組織了各大高校和科研院所進行攻關。除了東軟,當時也有一批做國產數據庫的公司,包括誕生于華中科技大學的達夢和人民大學的人大金倉。他們有個共同特征:牽頭人都來自于高校教師。
如今,達夢成了政企市場的香餑餑,已經登陸了資本市場,市值還超過了東軟集團,要知道達夢只有1400多人,而東軟集團超過了18000人。但東軟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OpenBASE已經沒什么聲音,現在連官網都打不開了。
2009年,國家的核高基重大專項開始申報,涵蓋操作系統、數據庫、中間件和應用軟件等領域。對于這種消息,資本市場最為靈敏,一批軟件公司的股價瘋漲,浪潮軟件、中軟、東軟等國內軟件企業連拉好幾個漲停板。
結果,50多家公司申報,用友、金蝶和金山等都拿到了核高基項目。東軟也申報了,卻沒有核高基項目落地。
其實,劉積仁剛出來創業時,國內的軟件從業者大多想著做比爾蓋茨,做一款產品,風靡全世界。所以那時候一流的企業都在做操作系統、數據庫,同行聽說東軟在做應用軟件、搞外包,多少有些不屑。
劉積仁一度也想過做一個通用的軟件產品,把東軟做成微軟。
他當時做了一個程序自動生成器,讓程序員以最簡單的方式,將所要表達的程序描述出來,以提高程序員的工作效率。產品做出來,節衣縮食的東軟還掏錢打了廣告,好在效果不錯,一年收回了成本。
但很快,劉積仁發現沈陽的電子一條街上,到處都在賣他們的盜版軟件,東軟自己的營業額反而迅速下滑。
盜版的苦惱金山當年也遇到過,求伯君在出租屋里吃著泡面,熬了14個月敲出來的WPS一戰成名,雖然很漲士氣,但因為盜版泛濫沒給金山帶來太多利潤。雷軍后來總結:我們的第一對手是盜版,第二才是微軟。
不過與求伯君等人的堅持不同,劉積仁意識到,在中國當時的市場環境下,做一個軟件產品根本沒有出路。
東軟的選擇固然有其歷史現實的考量,無可厚非。只不過,作為一家擁有近2萬人的骨灰級軟件企業,外界對其期待顯然更多。
正如大連一家企業的總經理曾說:“我覺得一個企業的發展在適當的時候搞外包是正確的,在外包做到一定的時候,應該關注自主知識產權。”
04
軟件外包早已是東軟的過去式,很早就開始向解決方案和服務轉型。
其實,東軟危機感很強,每過三五年就會去尋找新的水源。用劉積仁的話說,東軟每隔幾年都要換一個活法。
早在2010年前后,劉積仁就意識到靠“賣人頭”的低端外包業務沒有希望。東軟早期參與了很多信息化項目,包括中國醫保系統、移動通信計費系統等,推動了中國多個重要基礎設施的數字化進程。
這些年,東軟也是吃到了數智化轉型的紅利。2024年,東軟在人社系統的市占率達到50%,醫保市占率達到40%,公共衛生和醫院市占率達到30%。
而在醫療、智能汽車、智慧城市等風口上,東軟的布局也很早。比如東軟在公司創立初期就進入了汽車電子領域,給汽車廠商開發車載信息娛樂軟件,并且在2004年就成立了汽車電子的先行技術研究中心,后來重心在做智能座艙和輔助駕駛。
2015年,東軟專門成立了東軟睿馳,除了基礎軟件開發,東軟睿馳還有智能座艙和自動駕駛業務,甚至還建設了動力電池工廠。這一年,蔚小理也剛成立不久。
2009年,東軟成立東軟熙康,全面進軍健康醫療領域。在移動互聯網盛行的年代,東軟也動過2C業務的念頭,希望把業務線延長到家庭和個人消費市場,比如發布過主打健康監測的智能腕表。
2024年3月,東軟又把目光放在了AI上,宣布All in智能化,打造AI賦能的解決方案、數據價值化和服務化的解決方案。
這是東軟的優勢,過去服務了千行百業,從教育、醫療、政務、汽車等,當諸如AI等新的技術浪潮出現時,東軟雖然吃不上最肥的那塊肉,但也能跟著喝口湯,從中獲得了不少訂單。
比如2024年,垂直領域AI應用給東軟貢獻了6.78億元的合同,數據價值化相關業務也給東軟貢獻了2.33億元合同,尤其是AI+醫療領域,東軟的新簽合同額達到4.88億元。
從遠程醫療、智慧城市、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區塊鏈、數字孿生、人工智能等,這些新技術名詞背后,都有東軟的身影,風口一個沒落下。
但在外界的印象里,東軟的布局很廣,緊跟時代步伐,但每個業務板塊的競爭力似乎都不強。但這類IT服務型公司面臨一個通?。涸鍪詹辉隼?,成長性弱,以工程交付為主,缺乏核心競爭力,這么多年幾乎一直是東軟們無法克服的宿命。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利潤率不高。2024年,東軟業務收入最大的板塊來自于智能汽車互聯,占到了總營收的35%,但毛利率卻很低,只有13.9%。反而是東軟長期耕耘的醫療健康和社會保障板塊,貢獻了穩定的利潤。2022年,東軟歷史上首次出現虧損。
長期不高的利潤進而導致了研發投入的不足。2024年,東軟的研發投入總額占營收比例在8%左右,而中國軟件和中科創達的研發比例都接近30%。
其實,東軟的問題也是整個中國軟件行業的問題,競爭力不強,利潤非常有限,人均產值也不高,賺的都是辛苦錢。
這也與國內的軟件環境相關,國內客戶都要求定制化開發,付費能力和意愿不強,硬生生把軟件生意拉到了“賣人頭”怪圈。曾有一位國產軟件廠商的老板甚至感慨:期望年輕一代的企業CEO是否可以改觀。
所以,這個賽道很難留住高端人才,資本也不買賬。只不過,東軟的問題可能會更加突出。2024年,東軟集團的營收規模超過百億元,但它的股價也只有百億,常年疲軟。
東軟倒是在積極進行資本運作,不停地分拆業務獨立上市,打造一個上市公司集群。但這條路并沒有讓東軟做強。除了東軟集團,旗下上市公司還有東軟教育、東軟熙康,股市表現并不佳。而東軟醫療、東軟睿馳、望海康信還在上市籌備中。
反觀有自己產品、深耕一個領域的企業,又是另一幅場面。比如金山辦公這幾年如魚得水,去年的營收50億元,市值穩定在千億元以上;而僅有1400人的達夢數據庫,年營收不過10億元,但市值也曾超過300億元。
2009年,人社部的一位領導在東軟的活動上說過這么一句話:“從東軟的創業和發展史中,我認為東軟具備一個偉大企業的潛質和雛形?!?/p>
過去三十年,很多軟件公司都消失在了歷史長河里,壽命平均在十年左右。從這個角度來看,東軟還是很幸運且努力的。但從外包起家的東軟,盡管這些年也頻繁推出自己的產品和行業解決方案,卻很難擺脫服務外包和產業鏈低端的命運。
正式退休前,劉積仁說過一句話:“ 如果東軟有一天走的不夠好,原因一定不是市場的問題,而是我們自己不夠敏感,競爭力不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