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趙曉娟 李燁
界面新聞編輯 | 牙韓翔
娃哈哈的交接棒仍未被穩穩地傳遞下去。
此時距離宗慶后去世一年零六個月,宗馥莉接任杭州娃哈哈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11個月。兩紙訴狀讓娃哈哈重新陷入不確定性,將私生活與公司治理絞纏在一起。
2024年的圣誕節后沒過多久,公眾的視野之外,三位“自稱”宗慶后長女宗馥莉“同父異母”弟妹的宗繼昌(Jacky Zong)、宗婕莉(Jessie Jieli Zong)、宗繼盛(Jerry Jisheng Zong)將宗馥莉告到了香港高等法院,三位原告聲稱,其父生前為其在香港設立信托基金,而宗馥莉卻從信托基金內轉走資產。
這紙訴狀撕開了宗氏家族的隱秘往事,和宗馥莉一同被告的,還有一家在英屬維京群島注冊的公司“Jian Hao Ventures Limited.”。
根據訴狀的復印件,這個賬戶里在2024年初時有約18億美元。后來,有人將110萬美元轉了出去。三位“子女”的要求是,追回“父親”宗慶后生前承諾的每人7億美元(合計21億美元)信托權益,并要求宗馥莉遵循父親“遺囑”,支付數百萬美元的信托資產利息,賠償他們因資金轉移而遭受的損失。
三位“子女”聘請了一家名為“祁卓信蘇期殷律師行”的香港本地律所。界面新聞通過查閱資料發現,這家律所擅長打股東董事糾紛與信托類型的官司,也曾作為受委托的律所之一參與恒大清盤。界面新聞還了解到,該律所的專業領域除訴訟外,也會為香港富豪家庭的家庭財產分配提供法律服務。
7月17日,界面新聞致電該律所并要求與原告律師馮耀忠(Samuel Fung)進行采訪,但截至發稿該律師暫未回復相應請求。
在中國內地,三位“子女”也同時向杭州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他們要求確認,對宗馥莉繼承其父宗慶后持有的娃哈哈集團29.4%股權的繼承權。
2024年8月,杭州娃哈哈集團有限公司發生工商變更,宗慶后卸任法定代表人,由宗馥莉接任;股東信息也從宗慶后持股29.4%變為宗馥莉持股29.4%。當時外界都認為,娃哈哈管理者之位的繼承已經完成,然而,事實是這只是謎團浮出水面的開始。

這筆“信托”糾紛讓宗慶后個人私產及股權的分割矛盾公開化。
在金融術語里,信托是指委托人將其財產權委托給受益人,由后者按委托人的意愿以自己的名義,為受益人的利益或特定目的,進行管理和處分的行為。
現實生活中,信托則是富豪們繼承財產和避稅的一種手段。
香港頭部聯合家族辦公室負責人李查查表示,他曾處理過不少富人們的信托業務,其中一種受到富豪們歡迎的,是離岸不可撤銷信托中的“外國人贈與信托(FGT)”。這種信托的特點是可以避開美國的遺產稅與贈與稅。
“如果宗慶后設立的信托為此類型,受益人很有可能包括在美國的三個孩子。”李查查對界面新聞說。
有時候為了管理這筆信托,他們會專門成立一個獨立運營的公司。例如出現在被告之列的Jian Hao Ventures Limited。如果宗馥莉是這個公司的股東、董事或最終控制人,她就可以動用這筆信托資金。
此外,雖然通常來說信托會有指定受益人,但若信托契約規定受托人(即匯豐銀行信托主體)有“全權酌情權”,則哪位受益人、在何時、能動用多少資金便都是由受托人決定。
但因信托的高度私密性,外界難以知曉查證其具體類型以及受益人情況。
“從目前可獲得的公開信息還很難判斷。”一位金融領域的律師表示。
事實上,信托的成立與生效是兩個概念。
按照香港的規定,當宗慶后在簽訂下信托契約時,這份信托便已經成立。不過,要到滿足信托契約的條件才為生效。其條件可能是滿足一定的金額,例如三位“子女”想要拿到手的21億美元。
但這份信托它甚至可能不存在。
在三位“子女”的起訴書中,并未提及任何涉及該信托的信息,也未將香港匯豐旗下的信托主體列為被告。根據騰訊《一線》的報道,有接近香港匯豐銀行的人士向其透露,宗慶后并未在香港匯豐銀行設立該信托計劃。但這個信息未被直接證實。
但宗馥莉想現在要守住的, 不僅僅是賬戶里的18億美元——如果它真的存在,還有她對于娃哈哈的掌舵權。目前,三名“子女”要求確認對宗慶后娃哈哈股份的繼承。
事實上,在外界眼里,宗慶后要將企業傳給女兒宗馥莉早已不言而喻。
2004年宗慶后面對媒體提問“什么時候停下來”時,他回答說“等70歲吧,把女兒扶上馬送一程,我也可以輕松一下。”那一年宗慶后59歲。
對于娃哈哈內部員工來說,他們心里也早有答案。
宗慶后和宗馥莉之間的交接早就在20年間逐步進行。自2004年回國,宗馥莉先后被父親安排至生產線、童裝與日化品公司總經理等崗位。重大轉折發生在2007年,這一年她正式出任宏勝飲料集團董事長。
在宏勝,有熟悉娃哈哈的“老臣”,也有宗馥莉的母親施幼珍等“至親”擔當董事。它背后的恒楓投資則百分百由宗馥莉持股。更重要的是,宏勝飲料是娃哈哈的關聯公司,負責娃哈哈的生產制造這一命門。
外界看來,宗慶后要“歷練”宗馥莉的用意十分明顯。多位娃哈哈的員工也告訴界面新聞,宗馥莉已經實際接班好些年了,很多決策都是由她做的。

現在,三名“子女”若想要分得宗馥莉手上29.4%的娃哈哈股權,則需要突破兩層防線。
他們需要證明是宗慶后的親生子女;此外,還需要推翻宗馥莉手中遺囑的合法性。
“現在原屬于宗慶后的股權合法地完成了工商變更,轉移到了宗馥莉名下。通常在做工商變更時,需要有所依據,比如通過遺囑繼承,有關部門會審查遺囑本身的合法性。”上述律師說。
這種控制權的家族紛爭,給娃哈哈未來發展增添了不確定性。
宗馥莉的果斷,或許也可以說“冷酷”,在她正式接管娃哈哈還不滿一年的時間里被體現得淋漓盡致。她不留情地為自己掃清“阻礙”,讓娃哈哈從宗慶后時代,迅速搭建起宗馥莉時代的框架來。
在宗馥莉接過娃哈哈集團29.4%股份額同時,娃哈哈集團董事會重組,多名元老高管如張暉、吳建林退出,新增葉雅瓊、費軍偉等人,而他們都是在宗馥莉身邊工作的人。
隨后,宗馥莉要求部分員工轉簽合同、引入第三方保安公司,并將部分業務,逐漸轉移到宏勝飲料及相關公司之下。
宏勝飲料是娃哈哈的關聯公司,2003年成立初期承接娃哈哈代工業務,由宗馥莉100%控股。如今宏勝的業務范圍逐步擴展到上游的高端設備制造和原料配料研發,中下游的印刷包裝、飲料生產,以及終端的物流、營銷,并擁有40多家子公司及100多條生產線。

據21世紀經濟報道,娃哈哈集團部分經銷商的合作主體已被轉簽至宏勝飲料下屬公司,在快消行業,銷售是最為關鍵的業務;此外還有商標遷移,今年2月,“娃哈哈”系列商標正在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由娃哈哈集團轉讓至杭州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而宗馥莉是娃哈哈食品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但這一轉讓目前已經停滯。
這部分變化涉及到了“弟妹”——2025年年初以來,娃哈哈已陸續關停了18家分廠的生產線,上述被關停的18家工廠,均非“宏勝系”,其中包括了杜建英、宗繼昌和宗婕莉擔任董事的公司。
“弟妹”的公司,也是娃哈哈體外公司的一部分。而體外娃哈哈公司的構建,始于娃哈哈和達能合資破裂后引發的”達娃之爭“。
1996年娃哈哈集團與達能成立合資公司,為擺脫大股東達能,宗慶后自2001年以后開始以個人和家屬以及職工持股公司的名義在合資公司之外逐漸設立了60多家企業。這些企業的產品大多與合資公司相同或類似,仍舊使用娃哈哈商標。
其中,2003年成立的宏勝、廣元金信投資有限公司、紅安永盛投資有限公司,以及杭州娃哈哈廣盛投資有限公司及其控制的多家實體子公司,都是重要的體外公司。這些公司涉及原材料供應、產品銷售、印刷包裝等娃哈哈上下游業務環節。這當中,廣元金信投資有限公司、紅安永盛投資有限公司的股東都有杜建英。
為此,娃哈哈集團中的國資權益也被指因體外公司長期“懸空”。根據《經濟參考報》報道,2022年娃哈哈集團總資產僅58億元,凈利潤1871萬元;而宗馥莉控制的體外“娃哈哈系”總資產高達370億元,凈利潤47.67億元。
而國有股東的分紅按照借款形式,借給娃哈哈集團使用,該分紅款利息被用來獎勵給經營者和職工。但這一說法因為娃哈哈和國資兩方共同緘默而無法求證。
不過,這些或許還不足以支撐起宗馥莉完全掌控娃哈哈。
除了29.4%的股權保衛,將商標轉移到自己名下的公司并且清理“異黨”之外,宗馥莉還需要構建起她能夠掌控的產業鏈條,包括上游生產制造,下游的銷售經營,以及探尋資本化運作的可能性。
例如通過宏勝飲料,宗馥莉未來有可能完全掌控原料、生產和包裝全產業鏈,徹底擺脫對娃哈哈集團依賴。
宏勝飲料的年生產能力達4.8億箱,但這個產能還有待進一步擴大,在2024年娃哈哈市場需求暴增時,它因產能不足而找到今麥郎代工。一年時間內,今麥郎一共為娃哈哈生產了5000多萬箱水。
宗馥莉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個可以察覺到的跡象是,目前宏勝飲料加速了布局。工商信息顯示,2024年之后,宏勝飲料對外投資了15家新公司。

建立起宗馥莉時代的娃哈哈還需要消費者買賬。
宗馥莉目前還未能推出能真正能替代AD鈣奶的新爆款,其今年主推的冰紅茶也需要突破康師傅和統一的壓制。要真正在內部和外部構建起控制權,就必須擺脫娃哈哈業績的“情懷化”。
此外,雖然部分核心區域經銷商合同,從娃哈哈集團轉簽至宏勝飲料下屬銷售公司,逐步剝離集團對渠道的直接控制,但如何解決娃哈哈渠道動銷難的問題,宗馥莉目前還沒有太好的解法。
而在一系列拆優質資產、重構股權架構的背后,不排除宗馥莉有進一步資本化運作的可能。
一種可能性是,宗馥莉未來推動自己控股的“杭州娃哈哈食品有限公司”進入資本市場,而以非傳統的“娃哈哈集團”作為上市主體,由此來完全擺脫國資和家族糾紛的干擾。但這條路或許非常難走,例如目前將“娃哈哈”的商標轉移到娃哈哈食品公司的申請,遲遲沒有下文。

有接近娃哈哈的人士向界面新聞表示,“宗馥莉的動作太快了。”
宗馥莉是否是一名出色的管理者,目前尚難判斷。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作風與宗慶后與杜建英等都不一樣,她更制度化的現代化管理模式,讓許多娃哈哈“老臣”難以適應,甚至公開為敵。
李遠是一位在娃哈哈工作過18年的老員工,他從1994年進入娃哈哈到2012年離開。
“站在企業經營者的角度看,宗馥莉也沒有錯。”他告訴界面新聞,“員工終身制變為合同制,是給傳統企業減負;‘停運停產’讓企業降本增效,完成了從家族企業到現在企業管理化蛻變。”
但他更懷念宗慶后時代的娃哈哈,用他們的話說是一種“家文化”。
他認為,這種文化的締造者之一便是杜建英。杜建英是娃哈哈集團黨委書記,是核心管理團隊成員,也是宗繼昌和宗婕莉的母親。
很長一段時間,杜建英是黨委書記也是娃哈哈的工會主席,員工重大疾病,她都張羅著幫忙。娃哈哈給員工分房,李遠是第一批報名參加的,當時分房簽字的領導則是杜建英。李遠現在對她的稱呼還是“杜書記”。
在娃哈哈與達能的糾紛中,杜建英力挺宗慶后;在娃哈哈和政府的溝通中,很多時候也是杜建英出面調節。而在娃哈哈“聯銷體”模式的構建中,李遠稱杜建英在其中也是功不可沒。
杜建英和宗慶后一樣,舍得給員工和公司花錢。
1990年代,娃哈哈在銷售上,還是手寫或者傳真下單為主,各地的銷售管理人員,也要去跑到各終端催債討債。杜建英就決定買電腦,用軟件系統來管理銷售。像李遠這樣的中層員工,也有了價值一萬多元的筆記本電腦,在當時可是天價之物。
隨后,杜建英逐漸退出娃哈哈核心管理層。2010年,杜建英創立三捷投資集團,轉向投資領域。“歷史任務完成了,退出也是正常。”李遠說。
但是否還有其他更深層次的原因,不得而知。
目前,杜建英名下公司多數在2010年之后注冊成立,這其中部分公司以其子女名字命名。天眼查數據顯示,現在杜建英擔任法人代表和股東的公司分別是9家、22家,以“三捷系”公司為主。
過去一年,她的名字正在從許多娃哈哈公司中退出。
李遠透露,他還在公司的時候,員工們從來不談論宗慶后和杜建英的事情。關于幾個孩子,“在娃哈哈內部早已經不是秘密,但我們覺得這是他們的家務事和隱私。”他說,“宗總到現在還是很厚道的,該兌現的都兌現了,其他的事情我們也就不議論了。”

宗馥莉在直面復雜的家族糾紛與員工訴求時,作為娃哈哈集團董事長,她所負責的業務也正在受到挑戰。
2024年,娃哈哈的業績回到700億的巔峰區間,但這樣的業績背后存在特殊因素。若宗馥莉要向員工、公眾證明,自己真正為娃哈哈找到了一條重回增長的有效路徑,則需要更長時間。
界面新聞自全國線下零售監測網絡馬上贏獲得的數據顯示,娃哈哈AD鈣奶產品在乳飲料類目當中銷售額市占率從2023年下半年的13%左右,增長到2024年3月的30.6%,此后長達半年都保持在20%以上的市占率。
娃哈哈水產品的增長幅度更大。
在包裝水產品中的市占率從2024年2月的3.9%,猛增到4月的18.6%,并在2024年保持在15%-17%。到今年夏天,再次增長至19%。
但該監測機構所獲得的數據來自部分城市的終端POS機,不能全面反映娃哈哈產品在終端、經銷商手里的真實情況。
當宗慶后去世帶來的“情懷促銷”效應消退,在中國零售消費環境低迷的局面下,娃哈哈2025年的壓力不小。

一名山西太原的娃哈哈經銷商向界面新聞透露,今年娃哈哈整體銷售都欠佳,主要是庫存壓力大,動銷差。他倉庫里的娃哈哈八寶粥,都是去年12月和今年1月的庫存。因為完不成任務,身邊已經有幾個老經銷商退出。
娃哈哈的純凈水今年并沒有顯現出特別強的戰斗力。“水產品也基本是平進平出,經銷商賺不到錢,更多是為了完成任務。例如24瓶一組的純凈水差不多18元拿貨,再出給渠道也是差不多甚至稍低一點的價格”。這名經銷商告訴界面新聞,終端銷售表現一般,主要原因是娃哈哈終端人員仍然不夠。
冰紅茶是娃哈哈今年主推的產品。界面新聞獲悉,在西北和華北市場,娃哈哈冰紅茶在縣城銷售狀況良好,而大城市則一般。另一位經銷商稱,在年初,他將娃哈哈的冰紅茶推薦給所服務的零售渠道,但渠道以“在產品和價格上沒有優勢”而拒絕進貨。當地連鎖賣場,更傾向于售賣傳統的康師傅、統一的茶飲料。
家事纏身,市場紛爭,宗馥莉連在今年能否保住2024年的700億量級,都充滿了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