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風格已經過時了。”在不久前與雨果獎擦肩而過后,劉慈欣這樣說道。在他看來,傳統科幻類作品已經希望渺茫,“吸引的都是大腹便便、上了歲數的人”,如今,世界科幻潮流正呈現出另一種面貌。
“另一種”面貌究竟是什么樣?美國作家瑞薩·沃克(Rysa Walker)的作品《穿梭時間的女孩》(Timebound)或許可以給我們提供一種答案。這部小說曾在2013年獲得亞馬遜突破大獎和青少年小說大獎,是沃克“柯羅諾斯(Chronos)三部曲”的第一本,這一系列已銷售近百萬冊,在青少年讀者和成年讀者中都廣受歡迎。有評論人士認為,本書暢銷的原因是在青少年文學中加入了科幻與歷史內容,也有人說是因該書涉及了種族、性別等現實議題,而瑞薩·沃克自己則認為:比起硬科幻的宏大設定與新奇概念,軟科幻中的真實角色和浪漫戀情會更受年輕讀者與女性科幻迷的喜愛。
在2017上海書展之際,瑞薩·沃克來到了中國。她的穿著打扮相當富有“科幻”色彩:涂著深藍色指甲,藍色的染發中透出幾縷灰白,胸前的大掛墜讓人想起她作品中用來進行時空穿越的鑰匙。早在沉迷于《星際迷航》的童年時代,沃克就常常幻想自己生活在遙遠未來的星球之上,而到了五十歲之后,身為歷史與政治學教授的她才出版了處女作《穿梭時間的女孩》。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專訪時,她說自己寫作的初衷是“讓學生們在歷史學習中獲得樂趣”。
這部作品是一部和青少年有關的作品,在談及希望通過作品向青少年傳遞什么思想時,沃克說,很多青少年文學都在灌輸一見鐘情、命中注定的觀念,她認為那是不對的,“其實你可以愛上很多不同種類的人。”“我真的不覺得有什么唯一的真愛和命中注定。即使戀情結束了,沒關系,你還會遇上其他人,人生還在繼續。”

[美]瑞薩·沃克 著 錢儀雯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7-08
寫時間旅行的故事,讓歷史課不那么枯燥
界面文化:你是怎么想到要寫一部關于時間旅行的青少年小說的?
瑞薩·沃克:我從小是個科幻迷,長大后又成了一位歷史老師,這種背景就決定了我的寫作內容要么是時間旅行,要么就是歷史。當大學老師的時候,我發現很多學生尤其是女學生對歷史不感興趣,可是實際上,歷史很迷人。我覺得寫時間旅行的故事可以使歷史課不那么枯燥。我自己特別喜歡的歷史事件是1893年芝加哥世博會,那是一件了不起的國際盛事。在寫作的時候,我還加上了其他有趣的歷史事件。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詳細地介紹了芝加哥世博會,它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
瑞薩·沃克:我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婦女參政,第一屆國際婦女大會就是在芝加哥世博會舉辦的,這讓我開始了解這場盛事。除了婦女權利問題,當時的種族關系也很緊張,世博會舉辦了一個頗具種族歧視色彩的“有色人種日”。由于當時的人們以為有色人種喜歡吃西瓜,所以還在現場分發了很多西瓜。
從科技方面來說,芝加哥世博會是第一次完全使用人工照明的世博會。除此之外,摩天輪、拉鏈、洗碗機這些發明都是第一次亮相。當時也去了很多作家,馬克·吐溫去了,但因為生病他一直呆在旅館里,什么都沒有看成。而對于《綠野仙蹤》的作者弗蘭克·鮑姆來說,芝加哥世博會是奧茲國的原型,芝加哥被稱為“白城”,他也把奧茲國設置成“白城”:所有的建筑都是白色的。華特·迪士尼的父親參與了世博會所有臨時建筑的設計,這讓華特·迪士尼產生了一個想法:這樣漂亮的建筑不該是臨時的,而應該永久地存在。后來他也把這個想法付諸實踐了。

除此之外,世博會期間,連環殺手H·H·霍爾姆斯開了一家旅店,暗中謀殺了很多無辜者。在世博會的最后一天,由于對芝加哥市長的刺殺事件,閉幕式沒有舉辦。這些兇殺案件為世博會增加了很多戲劇性的色彩。
所以,芝加哥世博會上的很多故事都是美國歷史中的重要部分,又暗含著美國社會的許多沖突。這些東西如果呈現在教科書上,可能就是枯燥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但如果寫在小說里,卻是一個個有趣的小故事。
界面文化:關于世博會的這些歷史材料進入小說之后,你是怎么做取舍的?
瑞薩·沃克:教書的時候我寫過講義,做過線上教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為了教學還做過一個視頻,讓觀眾感覺自己在世博會的大街上行走。我則希望用小說的手法來讓讀者獲得真實的感受,我讓主人公凱特穿著當年流行的服飾,感覺非常不舒服,而且她在世博會上走很長的路,累得腳上起泡,這就是小說能夠做到的:更多的細節。除此之外,這本小說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就更能讓人身臨其境了。
就算回到過去,我也不會謀殺希特勒
界面文化:在你的書中,利用時間旅行來建立賽勒斯教這樣的邪教是不道德的,但用未來的藥物治療現在的疾病是被認可的。在時間旅行中,究竟什么可以改變,什么不能被改變?有沒有一條真正正確的時間線?
瑞薩·沃克:在時間旅行中,改變任何事情都有巨大的風險。一旦你觸碰了歷史的線程,就可能引發蝴蝶效應。拿我自己的過去來舉例:我第一段婚姻失敗了,但是如果回到過去,我會想改變這個事實嗎?不會,因為這段婚姻給我留下了一個兒子,我不會想要他消失。我的道德判斷是:只有在明確知道自己不會改變很多人的生命的情況下,才能改變歷史。
從《穿梭時間的女孩》一書主人公凱特的視角來看——在一條時間線里,她的父親養育了她;另一條時間線里,她不存在,父親有兩個兒子——很難判斷哪一條時間線是正確的。在多條時間線里,道德問題是模糊的,但是如果只有一條時間線,那么改變歷史的舉動一般都是不道德的。有一個電視劇叫做《明日傳奇》(Legends of Tomorrow),里面有一集講了時間旅行者回到過去,看到一個奴隸正在挨打。他一直告誡自己不能干預歷史,最后終于忍不住,決定站出來干涉,他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會引發什么后果。但是作為一個有道德的人,他不能夠忍受站在那里看著奴隸挨打。
對于我們來說,也許最正確的時間線就是最接近我們現實的時間線。在故事的結尾,主人公也把時間線修復成了最接近她原本現實的時間線。
界面文化:如果你有機會回到過去改變一件事情,你會怎么做?
瑞薩·沃克:如果有奴隸在我眼前挨打,我不能保證自己不去干預。但我的初衷是只觀察、不改變。因為我會擔心自己的舉動對歷史產生重大的影響。我甚至不會去謀殺希特勒,因為那些戰爭是我們必經的歷史輪回,經歷了這些,世界才能最終變得更好。
界面文化:作為一位科幻作家,你眼中的未來世界是什么樣的?更好還是更壞?
瑞薩·沃克:未來在某些方面會更好,在某些方面會更壞。好的方面是,未來人類的戰爭會減少,醫療條件也會變得更好,我們也會控制基因的變異。不好的方面呢?是隱私的泄露。現在,個人隱私已經遭到了泄露,我們用Facebook,你們用微信,都把很多的信息泄露給了商業機構和政府部門。在未來,我們的基因信息會從小被記錄下來,基因的隱私也將被泄露。如果人們知道你很可能得某種疾病,那么健康保險就會成問題。隱私泄露可能是未來世界最糟糕的事情。
在未來,也許我們是前進兩步、倒退一步,但我們還是會進步。整體來說,我是樂觀的。
女性讀者增多使科幻文學進化了
界面文化:《三體》作者劉慈欣認為美國傳統科幻類作品的讀者正在老齡化,這一類作品甚至無人問津,你認為這是什么原因?
瑞薩·沃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女性讀者增多了,這一點改變了科幻文學。女性讀者喜歡看充滿浪漫元素的科幻,很多硬科幻或太空劇的男作者、男讀者對這一趨勢感到憤怒。但我覺得,這就是科幻的進化。
現在硬科幻的讀者主要是年紀比較大的男性,年輕男讀者也不怎么讀硬科幻。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我的讀者中有大約40%是男性,平均年齡是35歲。知道了讀者的年齡分布之后,我也在這一系列的后續作品中有意識地進行了一些改變。《哈利·波特》也是一樣的情況,最開始一本書是非常簡單的故事,但到了第七部,有些主題就很黑暗了,內容也更復雜了。
《三體》可以說是硬科幻的一個代表,它有著非常宏大的世界,發生了很多錯綜復雜的事件,也處理了很多概念,我偶爾喜歡讀這些作品。但是如果想要讀本書放松一下的話,作為讀者,我還是會選擇人物驅動型的小說,我想要看看一個人物怎么處理復雜情況、怎么談戀愛。當然,作品中依然可以有大概念,但我希望它們能夠同時處理好人物。我最喜歡的作家是斯蒂芬·金和J.K.羅琳,他們小說里的人物就栩栩如生。不論是科幻還是奇幻,不論是時間旅行者還是吸血鬼的故事,只有人物生動,人們才會接受作者的設定。

界面文化:現在流行的寫作中似乎有一種傾向——作者對超自然力量的運用很節制,作品中的幻想因素不太明顯,你的作品也是如此。這種傾向是如何產生的?
瑞薩·沃克:有兩個原因吧。一個就是讓自己的世界和其他人的不一樣,所有人寫吸血鬼都是一個樣,有什么意思?另一個原因,你看,J.K.羅琳喜歡把魔法世界之外設置成麻瓜的世界,在我的小說中,在大街上走著的普通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時間線已經被改變了,這樣比較接近現實,也更加吸引人。
當然,也有人寫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面住著精靈、霍比特人,也非常成功。但我比較喜歡那種故事——魔法在一個普通世界的角落里發生。想到我們的周圍就可能正在發生神奇的事情,不是更有意思嗎?
“干凈”的青少年文學受媽媽們歡迎,但不夠真實
界面文化:除了包含《穿梭時間的女孩》在內的柯羅諾斯三部曲之外,你還寫了“德爾菲效應(Delphi Effect)系列”作品,這兩個系列的主人公都是女生,你是女權主義者嗎?你最希望給讀者尤其是青少年讀者傳遞什么樣的信息?
瑞薩·沃克:女權主義者這個詞在美國遭受了污名化。很多人認為,女權主義者要不就是同性戀,要不就是厭男癥患者。很多女生不愿意自稱女權主義者,但如果你仔細問,她們都認為男女應當平等,那就是女權主義者呀。我覺得人們應該改變對這個詞的看法。我自己是女權主義者,我的主角也是女權主義者,希望讀者讀過我的書之后也都能認同男女平等。
我想告訴讀者的是,很多青少年文學都在灌輸一見鐘情、命中注定的觀念,我認為那是不對的,其實你可以愛上很多不同種類的人。在我的小說中,在兩條時間線上,在不同的情境里,凱特愛上了兩個不同的男人。我自己18歲就結婚了,婚姻沒成功,現在我和另一個人結婚了。我真的不覺得有什么唯一的真愛和命中注定。即使戀情結束了,沒關系,你還會遇上其他人,人生還在繼續。
另外我尤其想告訴女性讀者的是,你不需要男人來拯救。在我的故事中,要說女主角完全不依靠誰,也是不現實的,男主角也會和她互相幫忙,但凱特大部分時間是自己拯救自己。
界面文化:在中國,大部分青春文學的作者是年輕作家,而像《饑餓游戲》的作者蘇珊·柯林斯、《哈利·波特》的作者J.K.羅琳,創作時的年齡其實更大一些。不同年齡階段的作者寫作青少年文學會有區別嗎?
瑞薩·沃克:在美國也有年輕作家寫青少年文學,我常常給這些作者培訓,他們在網上寫作,讀者也很多,只是沒有正式出版作品而已,因為要出版的話得父母簽字才行。在大部分國家,父母看到孩子在寫小說,都會覺得這不是他們該追求的正經職業。我也是這個情況,在五十歲之前,我都在賺錢。
大出版社會想要穩定一點的作者,就是說,這個作者一定會寫下一本書,他們理想的青少年文學的作者是20歲到35歲的女性,這樣讀者會把她們看作是比較酷的姐姐。我年紀比較大,介于媽媽和奶奶之間,而且又是歷史老師,人們擔心我一方面都不記得青少年時期是什么樣了,一方面可能寫作太學術,作品賣起來會困難,所以一開始我是自己出版的,后來才在亞馬遜平臺出版。
出版社還喜歡不需要太多改動的作者,可年輕的作者寫作不夠成熟,需要大量的后期編輯。我要是在大學里寫《穿梭時間的女孩》,故事肯定不一樣,至少我肯定不會有這么深厚的歷史背景,對社會問題、宗教問題也不會有太多意識。由于我經過了更多的訓練,現在一定比20歲的時候寫得好。
你說在中國寫青春文學的都是年輕作者,那么讀者是不是也都是年輕人?但是在美國,市場是有交叉的。這種市場交叉的趨勢,我想是從《哈利·波特》開始、由《暮光之城》推動的。出版社很看重年長一些的作者吸引成年人和青少年兩個市場的能力。
界面文化:在過去,人們說到美國青少年文學想到的可能是《麥田里的守望者》,那么到了今天,你認為美國的青少年文學發展到了一個什么樣的階段?有什么特征?
瑞薩·沃克:和過去相比有兩個變化。一個是主題的變化,現在的青少年文學中會出現更多奇幻、科幻、異托邦的故事。另外一個變化就是人們越來越覺得青少年文學應當“干凈”,沒有性場景,不涉及毒品,也沒人說臟話。這和我剛才說的市場交叉也有關系,很多媽媽會先讀一遍,來確保故事是干凈的,再把書交給孩子。
可是,即使是“骯臟”的內容也是在青少年當中真實發生的,如果什么“骯臟”的內容都沒有,那就不夠真實了。在我看來,青少年文學的定義就是主人公小于18歲。但越來越多的人覺得,只有“干凈”才是青少年文學,這種趨勢我不喜歡,卻是美國青少年文學市場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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