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聲 王珊珊
從《后會無期》到《四海》,韓寒正以兩年一部的穩定節奏產出賣座電影,已然成為熟練的「情懷」產品經理,持續輸出以小幽默為底色的「韓寒牌雞湯喜劇」。
韓寒四部電影的故事梗概都非常簡單,敘事邏輯介于商業片與文藝片之間,無所謂嚴肅的沖突矛盾,看點落在橋段細節,通過對于一系列情懷元素的整合加工,點燃觀眾們的情緒。
韓寒有一整套情懷販賣的方法論:人物設定上,主人公都是具有「喪感」的小鎮文藝青年;演員選擇上,他啟用能夠呈現「文藝青年」或者「少年感」氣質的當紅演員;臺詞方面,他非常擅長玩弄文字游戲,或者諧音梗,或者猛煽情,堪稱「金句制造機」;燃情金曲,更是他百試不爽的高潮助推器。
在競爭激烈的春節檔,對于與韓寒同代的80后觀影人群來說,「韓寒IP」在審美上依然有很高的吸引力——即使他們早已看穿了韓寒的所有套路,但仍然愿意買張票去看看他又寫了什么俏皮話。
畢竟,這群觀眾與韓寒有著相似的成長體驗,對于流行文化有著共同的品味,能夠達成一致的情懷共鳴。
01、重情懷輕故事
關于韓寒作品最常見的一種批評是:「有佳句無佳章」,即俏皮話金句的密度,遠大于完整的故事結構、主題表達。
以《后會無期》為例,整個故事借用了公路電影的表達框架,但缺乏核心沖突。三個少年從中國最東邊的島嶼啟程,其中最傻的那個很快就走丟了。剩下二人一路上遇到小姐、狗、騙子,最后在我國西部戈壁灘分手,互告「后會無期」。
《乘風破浪》與《飛馳人生》的故事梗概更加完整一些,分別講述了穿越時光修復父子情、中年賽車手重回賽場。但是嚴格地說,它們的推進方式也不是靠矛盾沖突,而依然是橋段的疊加。
臺灣電影人焦雄屏曾評價《后會無期》:「初看時有點震驚,幾乎違反了一切的電影規律,沒有傳統的結構性,人物出來一下又消失,視角不斷切換。」然而還能受到歡迎,原因在于:「共鳴、情懷,就是電影最大的基調。敘事并非現實主義,更像是韓寒腦子里的私密的夢,即使規律不存在,觀眾也不會存疑,也可以接受,這便是情懷的成功。」
韓寒對于作品中的優缺點有自知之明,「重情懷輕故事」。他也清楚「情懷」的具體表現形式,就是一幕幕橋段、一句句臺詞所能傳遞的「情緒」——「作為導演,去說電影的主題是什么,可能確實真的沒有。我只是想要觀眾看完不管是覺得好笑,還是覺得緊張,還是感到燃,只要有情緒,那就足夠了。」
在韓寒的電影中,幽默臺詞幾乎起到決定性的作用。盡管韓寒不在乎主題,但他非常在乎細節是否有趣,難以忍受一個橋段里沒有亮點、沒有高潮。他擅于玩弄「文字游戲」,能夠把一個日常的場景,用有趣的方式呈現出來。
他是諧音梗高手,「人若犯你,你就成犯人」;他喜歡講黃段子,「包夜可以干嘛?包日啊」;他算是「雞湯大師」,「我們聽過無數的道理,卻仍舊過不好這一生」。
韓寒電影中的所有優缺點,都與他的文字創作一脈相承。他的小說普遍缺乏強情節,人物命運隨性而至,用出版商路金波的話說就是「經常虎頭蛇尾」。但不得不承認,他的具體段落能夠妙筆連篇。處女作《三重門》就以盛產金句出名:「所謂的正書,乃是過了七月份就沒用的書,所謂閑書,乃是一輩子都受用的書。」
值得一提的是,韓寒能夠在電影中完整保留自己的審美,也歸功于他對所有流程的嚴格把控。他在臨近拍攝時候才發給演員臺詞,不能允許修改哪怕一個字。他認為物料也是電影氣質的一部分,認真把關每一張海報、每一支預告片,填寫每一首主題曲的歌詞。
幾首符合電影氣質的金曲,成為韓寒輸出情懷的高效工具。無論是在前期營銷階段,還是在電影故事中,韓寒都大量使用原創歌曲以及經典老歌。韓寒與樸樹共同作詞的《后會無期》片尾曲《平凡之路》是其中最成功的一首,「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唱出普遍的失敗困惑,堪稱高度濃縮的情懷販賣。
另一方面,在韓寒電影的很多橋段中,音樂實際上能夠「遮掩」劇情邏輯上的斷裂,是一種簡單易行的煽情方式,比如說《飛馳人生》就幾乎是用MV式的畫面來倉促結束全片。
02、小鎮烏托邦
從小說到電影,韓寒持續講述著「小鎮青年」的故事,「中國的都市很土,而小鎮更有情懷」。
《四海》片名一經公布,就有網友展開戲謔聯想,「四是小四的四,海是上海的海」。韓寒與郭敬明,同為80后暢銷作者,同樣從作家跨界當導演,同樣生活在上海,常被網友們并列比較。
這兩位創作者身上,呈現出一種有趣的反差:四川小鎮出生的郭敬明,熱衷于描繪魔都的燈紅酒綠、時髦生活;而上海本地人韓寒,卻更樂于把自己歸于「小鎮青年」中的一員,總是把故鄉具體定位至「亭林鎮」,還很喜歡說「我們村」。
他們對于「階層歸屬」的不同投靠,直觀反映了倆人南轅北轍的審美追求,決定了創作中的情感底色,也導致獲得了不同的人群擁簇。
需要指出的是,韓寒的小鎮世界并非真正的底層社會,而更像是「烏托邦」般的精神樂園。
《后會無期》的開場畫面是東極島的美麗風光,《東極島之歌》的合唱響起,「我們不會離開你/生是你的老百姓/死是你的小精靈」;《乘風破浪》開頭是灰暗的大都市,當鄧超穿越回1998年的上海亭林鎮,電影色調立刻就變得斑斕夢幻;《四海》則從四面環海的南澳群島啟程,碧海藍天是可愛的故鄉。
韓寒塑造的男性主人公都非常相似,無論是鐘漢良飾演的浩漢,還是劉昊然飾演的阿耀,表面都看起來頹廢迷茫,其實內心都有堅持熱愛。用韓寒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要塑造出一種「蒼涼喜感」。
不難看出,韓寒最會拍的從來都是他自己,主人公身上都帶有他自己的個性特征。
在韓寒的電影中沒有真正的壞人,商業利益往往是損害純真的罪魁禍首,李榮浩飾演的「反派大佬」就是一位房地產開發商。
小鎮姑娘也是必不可少的美麗風景。韓寒被公認為「擅長把女演員拍得很美」,讓王珞丹、趙麗穎都楚楚動人。
當這些青年們踏上旅途,小鎮情懷的核心,就轉移至離鄉背井的「鄉愁」。實際上,《后會無期》《四海》這兩個片名的主旨都非常明確,就是要一下子觸動觀眾們的孤獨漂泊的感觸。
正如一則豆瓣短評所寫:「第一次看到《四海》這個名字,有種莫名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想起很多年前懵懂少年,在那個悶熱的夏天,騎著自行車沖向北邊的山里,沿路的西瓜攤兒,一路的風和悶熱,汗如雨下。」
這樣的描述,恰如韓寒的電影畫面。
03、從叛逆到「雞湯」
與韓寒合作兩次的演員沈騰評價道:「導演是一個溫暖的人。」這與很多觀眾對《四海》的評價相符:「這是一部溫暖的電影。」
對于古早的「韓迷」來說,聽到這樣的評價可能會大跌眼鏡。2000年,韓寒在央視節目舌戰專家團,是反抗應試教育的休學少年。2010年左右,韓寒作為針砭時弊的公民代表,在博文中痛罵的對象包括文壇、央視、官員、張藝謀……他曾被視作年輕一代質疑精神的代表人物,梁文道甚至一度盛贊道,「再寫幾年他就是另一個魯迅」。
現實的走向總是出人意料,沒過幾年,韓少變成韓導,就連影評吐槽都不寫了,因為一旦想罵某部爛片,都會發現那個劇組里有自己的好友。
2021年,38歲的韓寒再與網友拍對談視頻,主題已經變成了回應「中年危機」。女觀眾問道:「你曾經不是一個很狂的人嗎?」韓寒插科打諢地拆解:「柔情似水不好嗎?」
理解韓寒如今的「柔情」套路,應該回到他公認最成熟的小說《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1988」是一臺1988年出廠的奶色的旅行車。主人公陸子野(沒錯,一個諧音梗)以廢鐵的價格將它買來,在說不清是迷霧還是毒氣的夜色里拐上了318國道。
陸子野必須要上路了,因為——
「這樣的旅行在我年少時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夜晚的國道里,我帶著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子,開著自己夢寐以求的車,去往未知旅程的終點。未知旅程怎么會有終點。」
然而,「夢寐以求的女子」是懷有身孕、長相普通的性工作者娜娜;「未知旅途的終點」,是去監獄領取兒時好友的骨灰;「和世界談談」的結果,自然是失落與惘然。
《1988》與韓寒早期作品的區別在于,陸子野盡管見識到世界的荒謬,但不再只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叛逆者,更多了同情心、敬仰之情、責任感,筆觸更加專注而溫柔。
在電影創作之中,韓寒維持著這樣的風格轉變,收斂起憤世嫉俗的批判鋒芒,將人物情緒更多落于溫情與治愈,講述愛情、友情、親情的故事。
韓寒對于「底層性工作者」的情有獨鐘,映射出小鎮青年們普遍的難以言喻的情趣。《后會無期》中王珞丹飾演的蘇米,是懷孕的假小姐;《乘風破浪》中趙麗穎飾演的母親張素貞,是賣藝不賣身的夜總會媽咪;《飛馳人生》里沈騰莫名其妙收養棄嬰,實際上脫胎于《1988》中娜娜的遺孤。
而主人公能夠「不計前嫌」地愛上這些底層女子,又滿足了某種浪漫主義的「救世主情結」。
韓寒的電影總有一個「團伙幫派」,《乘風破浪》里的「正太幫」,《四海》里的「不敗傳說車隊」,這是對香港電影氣質的復刻,當然也能引發觀眾們的共鳴。
小鎮青年們大多都需要處理「中國式父子」的問題,《四海》與《乘風破浪》都講述了與父親彼此理解的過程,原來父子之間都有相似之處。
韓寒從「叛逆青年」轉變成「雞湯中年」,當然也與時代環境的變化有關。對于在「內卷大潮」中掙扎的80后觀眾們,離經叛道早已提供不了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