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薩莉·魯尼(Sally Rooney)曾被《紐約時報》譽為“第一位偉大的千禧一代作家”(the Fist Great Millennial Author)。從其作品的熱度來看,這位出生于1991年的愛爾蘭作家的確值得關注:她的前兩部長篇小說《聊天記錄》《正常人》都是全球暢銷書,且由BBC、Hulu推出了同名電視劇。魯尼筆下的人物似乎隨著她本人年歲漸長呈現出某種同時性,我們可以輕松想象,在《聊天記錄》和《正常人》中嘲諷資本主義、對“到處攀比他們父母賺多少錢”的勢利眼同學側目的英文系大學生,到了二十八九或三十出頭的年紀,就成為了魯尼第三部長篇小說《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的主角。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的故事圍繞著兩名愛爾蘭文藝女青年的生活展開:艾琳與艾麗絲在都柏林讀大學時成為好友,大學畢業后艾琳攻讀碩士學位研究愛爾蘭文學,艾麗絲開始寫小說。故事開始時,艾琳已是一位文學雜志編輯,與少女時代起就開始暗戀的、畢業于牛津哲學系、現為議會助理的西蒙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艾麗絲成了一位身價不菲的知名小說家,在某海邊小城租下一棟別墅獨居,開始與在交友軟件上認識的藍領工人費利克斯約會。

[愛爾蘭]薩莉·魯尼 著 鐘娜 譯
群島圖書 |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2-6
在全書的大部分時間里,艾琳與艾麗絲都不在一起,而依靠通信維持聯系。這些穿插在故事劇情中的信件是《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最值得玩味的部分:在虛構的層面,這是兩位年輕知識女性的懇切交心與智性討論;在現實的層面,則是魯尼借文學人物之口傾訴她的自我意識——通過在一系列近乎文化評論的敘述中討論身份政治、取消文化、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天主教、氣候變化、性別和青銅時代晚期文明的崩塌,魯尼在這本書中更直接地展露了她對當代重要社會議題的看法,盡管兩位女主角在討論當代小說和出版界時,艾麗絲質疑在知名作家和知名作品之間建立聯系到底有何必要,“將作品和我——我的臉、舉止,以及它們令人失望的細節——聯系在一起,對作品有什么好處嗎?”
無論如何,這些信件所呈現的虛構與現實的互文給予了我們足夠多的理由去思考魯尼的“千禧一代代表性”。她筆下的年輕人呈現出怎樣的時代特征,被怎樣的外部力量所困?而對“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這個在書名中提出的、隱有悵惘之意的問題,魯尼又給出了怎樣的答案?
01 普遍的失落感與混沌的身份認同
從第一部小說《聊天記錄》起,魯尼就展露出了對于當代生活氛圍的把握,《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也不例外。翻開這本書的第一頁,當代年輕人日常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艾麗絲剛剛搬到一座海邊小城,在酒吧等待與她在Tinder上結識的約會對象見面。書中的四個主要角色一次次地垂眸看向手機屏幕,依靠即時通信系統保持聯系;他們之間的聊天記錄和通信被大量編織進敘事中。某種程度上來說,作者用詞簡單、描述和對話之間缺乏引號作視覺過渡等寫作特點,亦可被解釋為社交媒體時代的交流特征。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書中年輕人流露出的某種普遍的失落感。即使是艾麗絲和西蒙這樣通常意義上的“人生贏家”,對自己的生活也談不上滿意。艾麗絲深陷自我厭惡,對當代文學遠離真實生活嗤之以鼻,聲稱“我們這一整代人都是失敗的”,“從前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已經結婚生子偷情了,而如今大家到了三十歲仍然單身,和從來見不著面的室友合租。”西蒙黯然表示自己沒能達成母親的期望——在她朋友的孩子都已是醫生或律師、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時,自己還是一名距離改變社會的愿景很遙遠的基層公務員,也沒有女朋友,“她感到困惑我不怪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人生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失落的年輕人開始討論共產主義。艾琳在一次聚會上半是欣慰半是嘲諷地說道,“現在人人都在討論這個了,真是不可思議。我剛開始討論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大家都在笑我。現在成了流行了。我只想對所有想讓共產主義變成時尚的新成員說,歡迎加入,同志們。沒關系。未來屬于工人階級。”但她立刻遭到同伴的反駁,“大家都喜歡說自己是工人階級。但這里其實沒人真的有工人階級背景。”之后的對話陷入了“怎樣才算工人階級”的爭論中。
書中的這段插曲抓住了我們時代的一個顯著特征:當前人們對階級問題的興趣大爆發,但除了社會精英和真正的底層窮人以外,其他人恐怕都難以清晰地界定自己在階級光譜中的準確位置。以工人階級是一種時髦身份為由反駁艾琳的人其實言之有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社會學教授、國際不平等研究所聯合主任邁克·薩維奇(Mike Savage)根據2013年“英國階級大調查”(Great British Class Survey)的調查結果指出,處于階級有利地位的人更有可能表現出階級認同感,具體而言,接近一半的精英認為自己屬于某個階級,但只有1/4的不穩定無產者認為自己屬于某個階級。這一發現無疑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有趣顛倒,后者認為,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人群更有可能形成強烈的階級意識。

薩維奇認為,在貧富差距不斷擴大、不平等問題重回公眾視野的當下,現行階級秩序已從傳統的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差異轉變為頂層(財富精英)和底層(不穩定無產者)的差異,而兩者之間的中間階層卻變得更加模糊復雜。一個人的階級歸屬是三種資本交互作用的結果——經濟資本(財富與收入)、文化資本(品味、愛好與活動)和社會資本(社會網絡、友誼、參加的社團等)。在英國等西方國家,日益擴大的經濟不平等的確明顯表現為頂層和底層之間愈發嚴重的階級不平等——受制造業就業崗位減少和低端服務業崗位激增影響的貧困家庭,與在全球貿易、企業、專業和金融網絡中獲利頗豐的富裕家庭之間,顯然存在著鴻溝——但占據社會大多數的中間階層面對的卻是一個充滿各種可能性和傾向性的世界,他們的收入和職業階級并不完全匹配。比如“英國階級大調查”的數據顯示,收入最低的“半常規職業”中也有3%的人躋身收入最高的20%人群,而3%的高級管理和專業人員階級卻屬于收入最低的20%人群。
艾琳和費利克斯的一段對話反映了中產階級/腦力勞動者和工人階級/體力勞動者的傳統分界線正在失效。得知艾琳的稅前收入是兩萬鎊一年時,費利克斯驚詫地表示自己掙得都比她多,他感嘆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你上大學就為了這個?”艾琳不失自尊地回答,“不,我上大學是為了學習。”盡管她本人也意識到了,自己掌握的文化資本并不必然能轉化為經濟資本,在給艾麗絲的信中她傷感地寫道,自己從兒時到現在都未改變過的幸福生活理想——有一棟鮮花樹木環繞的房子,一個裝滿書的房間和一個相愛的伴侶——雖然平凡樸素,卻“也遠超出我的能力”。艾琳的境遇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美國作家阿麗莎·夸特(Alissa Quart)在紀實作品《夾縫生存:不堪重負的中產家庭》中描述的那些美國“高學歷窮人”,他們盡管受過良好的訓練與教育,卻陷入了經濟困境;相較之下,他們的父母雖然受教育程度更低,但在經濟上卻更為寬裕。

[美]阿莉莎·夸特 著 黃孟鄰 譯
理想國·海南出版社 2021年
可是,以費利克斯為代表的工人階級也處于困境之中。工人階級所面臨的結構性問題在英國的語境內或許最為明顯。薩維奇指出,早在18世紀后期,英國就已出現了工人階級身份認同,自那時起,英國工人有強烈的獨立意識,伴隨著手工業生產技能而產生的自豪感一直持續到20世紀。這恰是英國社會學家、《學做工》作者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在1970年代所觀察到的——雖然處于從屬性社會地位,但英國白人工人階級依然保有文化自信。但隨著新自由主義和后工業主義在西方造成毀滅性破壞,西方工人階級勞動者(特別是男性產業工人)通過體力勞動獲得可靠和體面工資的可能性徹底降低,威利斯認為,“從屬性(階級的)社會再生產已經出現危機——工人階級不再必然能夠獲得令人滿足的結果。”
要理解工人階級,特別是工人階級男性,性別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正如威利斯所指出的,工人階級男性的男性氣概被階級、性別和種族塑造和影響,在性別的維度上,自視高于女性曾是他們維護優越感的重要手段。威利斯發現,1970年代立志子承父業的工人階級男孩對異性的態度微妙復雜,他們對女性的看法充滿矛盾,女性一方面是他們的性欲對象,另一方面女性又不被允許有直接明確的性欲,女性享受性欲被他們貶損為自毀行為。
費利克斯與艾麗絲的親密關系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工人階級文化自信和男性優越感的失效。費利克斯與艾麗絲發生過兩次關于性的爭執,都未能保有自己在性話題上的某種男性權威和強勢地位。受艾麗絲邀請同游羅馬期間,費利克斯被對方撞破了自己在手機上看色情影片,費利克斯認為艾麗絲只是為了他喜歡的東西自己不喜歡而惱火,而且在嫉妒她們。聽到艾麗絲回答說“不嫉妒任何為了錢不得不去作踐自己的人”時,他惱羞成怒道,“可你的錢對我來說沒什么用,不是嗎?”艾麗絲卻平靜地告訴他,恰恰是因為她為費利克斯的羅馬行買了單,她才享受了他的陪伴。另一次約會中,費利克斯開玩笑說,艾麗絲靠寫色情文字賺錢而且在公共場合談性一點都不尷尬,艾麗絲回應道,自己無需為談抽象的性而有負罪感。
兩人在小說結尾真心相愛,但巨大的經濟、文化、社會資本差距在這段異性戀中造成的男女強弱關系反轉,讓讀者不免為費利克斯和艾麗絲的感情捏一把汗。雙方地位和心理優勢的懸殊對比一度讓費利克斯對自己的身份認同和他對艾麗絲的感情感到迷惘:
“我今天上班的時候在想你,他說,一開始它讓我心情好了些,但后來我感覺更糟了,因為你成天躺在這里,我卻困在倉庫里卸載箱子。不是說我因此而生你的氣。我沒法很好地解釋,但我真的沒法描述我們此刻做的事和我白天干的事之間的區別。這么說好了,我很難相信自己不得不用同一具身體去做這兩件事。這雙此刻撫摸著你的手還會用來搬箱子?”
即使得到了艾麗絲“我愛你”的承諾,他也依然清楚,對方不是自己能駕馭的女子,“因為我們都知道我根本夠不著你。”
02 懷念過去、回歸親密關系,是解決之道嗎?
在閱讀《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時,我們需要意識到時代背景(特別是當今階級動態的復雜性)如何牽引著書中主角的思考與行動:新自由主義政策下不平等在蔓延、人們不能再用一元的方式來定義階級、與父母輩相比年輕一代面臨更多社會流動的困難……這些因素都讓他們乃至許許多多千禧一代感到失落、迷惘和困頓。年輕人重新關注起階級、不平等、剝削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則是現實逼仄、人心思變的直接證據。
日本學者廣井良典認為,目前人類社會正處于繼農耕時代和工業化時代以來的第三個重要轉折點,我們再一次從“增長和擴張”階段走向“成熟和穩定”階段——近代至今,資本主義在約400年的發展歷程中即將抵達極限,即由地球資源和環境制約造成的“外部極限”和由需求飽和帶來的“內部極限”,并因此帶來了老齡化、少子化、不平等、零增長、階級固化等一系列問題。

[日] 廣井良典 著 張玲 譯
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1年
廣井良典指出,每當人類社會發展進入成熟和穩定期,都會形成一套與時代環境和經濟社會結構相匹配的新倫理、新思想和新觀念。根據他的觀察,當下科學和知識的發展方向及其體現的價值觀和自然觀越來越關注個人與他者關系、人與人之間的合作,這反映了當前的社會經濟已然發生變化,“如果人類再不調整行為和價值的重心,生存將會受到威脅。”
要魯尼繼續對她借兩位女主角之口指出的社會問題展開討論,或許是一個過分的要求——畢竟她是一位小說家而非社會學家,講好故事才是她的本職——但看到她對現狀的憤怒不滿并未導向對未來的激進想象,而是轉向懷舊和對反消費主義、一夫一妻制異性戀婚姻、天主教等傳統價值觀的溫情回望,依然有些令人失望。艾麗絲認為“世界自蘇聯解體后便不再美麗”,塑料是地球上最丑陋的物質、我們時代審美墮落的物質表征,想象某個古代世界能“透過時間的異常裂縫,穿過20世紀可怕的速度、廢棄物和無神論”重新回到我們身邊。艾琳一方面警覺時下的懷舊情緒回潮,另一方面又為之積極辯護:
“過去似乎代表代表一種更豐厚、與人類生存處境的本質更為密切的生活方式。當然,這種懷舊沖動非常強烈,最近的反動運動和法西斯政治運動通過煽動它也頗有成效,但我不確定這是否說明這種沖動是法西斯式的。在我看來,悵惘地回望一個自然世界尚未凋零、公共文化尚未墮落為大眾營銷、城鎮尚未成為千篇一律的就業中心的時代,再正常不過。”
從這個角度看,小說結尾反映的世界觀保守得令人驚訝。故事的時間線行至新冠封城期間,艾麗絲在信件中告訴艾琳,“對我而言,封城和正常生活之間(令人絕望地)沒什么差別。”這位富有的小說家依然在家上班、閱讀寫作、躲避令她不適的社交場合,并且與費利克斯保持著穩定的戀愛關系。艾琳已與西蒙有了孩子,“收入穩定”,“伴侶很愛我”,唯一有些擔心的是到了預產期可能還在封城,自己或許需要在醫院獨自分娩。兩位女主角都感到幸福滿足,用艾麗絲的原話來講,“幸運得讓我害怕。”

《國家報》(The Nation)刊發的一篇書評批評了這個結尾的避重就輕:“新冠大流行是歷史輕叩門扉的重要時刻,本應成為魯尼驗證她筆下角色的抽象理念的絕佳時機,但結果它只是一個令人煩惱的預兆,而不是什么對她們的生活產生嚴重影響的重大事件。”對于當下閱讀《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的中國讀者來說,這個結尾恐怕比魯尼在小說中承認的更諷刺地反映出當下部分歐美小說存在的問題——“它憑借自身的整體穩固性來壓迫地球上大多數人類的生活現實。”
需要承認的是,在社會環境日益逼仄、外部約束性力量難以撼動的時候,回歸私人生活、親密關系和某種“小確幸”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這一價值取向在種種“東亞愛情故事”中已屢見不鮮。界面文化撰稿人林柳逸曾指出,當下日本電影的一個顯著趨勢是“公共空間在戀愛敘事中的全面塌縮”,以坂元裕二在30年間的創作為例,《東京愛情故事》和《花束般的戀愛》呈現的是跨越日本“失落的三十年”兩代日本人迥異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
但這必然意味著私人生活和親密關系是對現實的逃避,而不具備某種超越性的力量嗎?從一個不那么憤世嫉俗的角度去看《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我們可以發現,魯尼指出了一條富有啟發性的路徑去理解這個問題。某種程度上來說,魯尼在這本書中寫出了她三部小說中最動人且有實感的愛情,這具體表現在,故事中的兩對男女在親密關系中對性別規范持開放協商的態度,他們對彼此都不吝坦承自己的感受、欲望、對被他人接納的渴求,以及難以與外人道的困惑。魯尼在艾琳寫給艾麗絲的信中提示讀者,無論世界如何變化,學會如何與他人為伴恰是人類的終極生命意義:
“會不會地球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永無止境地接近某個模糊的目標——比如研發出越來越強大的科技,發展出越來越復雜晦澀的文化形式?會不會這些東西只是自然地潮漲潮落,而生命的意義亙古不變——去生活,和他人相伴?”
這不免讓我們想起湯顯祖、馮夢龍等明代文人宣揚的“情教”,即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肯定為人類存在的一個顯著特征,將情認定為支配全人類關系的至上準則。雖然古今中外,私人情感在大部分時間里都被宏大敘事所壓制和貶抑,但我們一次次地回歸對親密關系的憧憬與書寫,證明了它潛在的革命性力量。在利他與合作越來越事關人類生存的當下,親密關系或許能夠成為我們想象美麗世界的起點。正如魯尼所寫,“生活已經發生。去愛總比不去愛要好,去愛一個人總比什么人都不愛要好。”
參考資料:
【英】邁克·薩維奇.《21世紀英國的社會階級》.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
【美】阿麗莎·夸特.《夾縫生存:不堪重負的中產家庭》.海南出版社.2021.
【日】廣井良典.《后資本主義時代》.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
【英】保羅·威利斯.《學做工:工人階級子弟為何繼承父業》.譯林出版社.2013.
《【專訪】<學做工>作者保羅·威利斯:中國年輕人正被物質秩序和文化秩序的同步變化深刻影響和塑造》,界面文化
http://www.cfztjj.com/article/7140968.html
《從<紐約的一個雨天>到<花束般的戀愛>:我們更需要伍迪·艾倫還是“東亞愛情故事”?》,界面文化
http://www.cfztjj.com/article/7222067.html
“Shock of the Old: Sally Rooney’s Fiction for End Times,” The Nation, October 4, 2021.
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culture/sally-rooney-beautiful-world-where-are-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