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礪石商業智庫 劉黎平
戰爭是一件消耗人命和金錢的事情,前者即所謂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后者即《孫子兵法》所說的:“帶甲十萬,千里饋糧”,用兵十萬規模以上,就要相隔千里運送軍糧,還有“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矣”,里里外外的費用,物質材料的消耗,將士生活行軍所需,每一天以千萬來計,在這個基礎上,一支十萬人馬規模的軍隊才可以出發。
總之,打仗是一件耗錢的事情。
這已經是一個常識。
不過,我們可能沒有意識到,戰爭的經濟成本,除了國家集中付出之外,還要個人方面的付出。這里所說的個人付出,并非上交賦稅,以供國家用于戰爭,而是作為個體,要自己置辦軍事用品,自己拿錢上戰場。
這其實在古代的中外都有。
還有一點很多人可能沒有意識到,古代會有金融借貸機構,從戰爭中獲利,而且是暴利。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且通過復盤西漢時期的七國之亂來捋一捋古代投資戰爭的金融業。
一、西漢諸侯敢叛亂,都是錢給的膽
我們都知道,中國從秦始皇開始,就實行郡縣制,剝奪了公子王孫們世襲地盤和爵位的權力,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格局,以及中央和地方格局,就確定了下來。
然而,歷史是在回旋的節奏中往前走,往前走一走,再稍微退一退,再往前走走。
秦朝短暫而滅,很多人認為就是因為秦始皇執行了徹底的郡縣制,沒有樹立子孫為諸侯以作屏障,于是在西漢建立以后,除了繼續秦朝確立的郡縣制,還是摻雜了諸侯制,劉邦分封自己的子侄去各地當王侯,形成了郡縣制和分封制相交叉的格局。
劉邦內心里對這個局面是不放心的,例如他在分封侄子劉濞為吳王時,他看到劉濞身強力壯,不由得心底里一陣咯噔,于是撫摸著劉濞的腦袋說:“你小子一定要對我大漢江山忠心耿耿啊,不可有異心。”劉濞也是被這位斬蛇起義、平定霸王得天下的叔父嚇得戰戰兢兢,哆嗦著說:“謹遵命。”
劉邦不在了,就不一定遵命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郡縣制和分封制的蜜月期很快就過去了,兩種不同的血型無法共存于一個王朝肌體內,開始相互排斥。
到漢文帝的時候,名流才子賈誼就苦勸皇帝結束分封制。
到漢景帝的時候,大臣晁錯明確地提出削藩。
于是,到了公元前154年,朝廷和諸侯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以吳王劉濞為首,伙同楚王、趙王、濟南王、淄川王、膠西王、膠東王等七個諸侯,以“清君側”為名,發動叛亂。
叛亂的七國,表面上是要誅殺晁錯,漢景帝真的相信了,殺了晁錯,然而,叛亂并沒有停息,原來,各路諸侯要的不是晁錯的命而已,而是漢王朝的命。
戰爭的進程和結局,這里不必重復太多,只用了三個多月,七國之亂被周亞夫平息,從此漢朝諸侯不再有與中央王朝武力對抗的能力。
我們切入的角度,是經濟的角度。
叛亂剛起的時候,雙方的財富力量對比如何。
漢景帝這邊,想必大家都熟悉,正是文景之治的盛世,據說國庫里的糧食腐爛成紅色,錢串都散了,也沒見去用。
而諸侯國這邊,你以為很弱嗎?
不僅不弱,甚至比中央王朝還強。
吳王劉濞統治下的吳國,就是一個巨無霸大財團,不僅錢多,而且還實施了戰時經濟體制。
最大的優勢就是,吳王家里有礦。
劉濞轄區內的豫章郡,有巨大的銅山,可以用來鑄造錢幣;而轄區的東邊,有無邊的大海,可以煮鹽。
有錢有鹽,而且還不用交稅。
在這種先天優勢下,吳國完全具備和漢王朝中央開戰的能力,而且優勢在吳。
劉濞還很重視境內的福利,百姓日子過得好,而且還享受額外的照顧,一旦地方上的百姓被中央朝廷征去服兵役,吳國地方還會為這些人支付雇傭費,一人在為朝廷服兵役,全家生活不用擔心。
朝廷征兵,地方給生活費,擺明了是收買地方人心。
有錢山,有鹽海,還有人力,人心,諸侯對戰朝廷,勝算真的很大,如果不是遇上老天給西漢留下周亞夫這位軍事天才,真不知道西漢的國運史該怎么寫。
吳國這邊,參與叛亂戰爭,由吳王買單。
而西漢中央這邊,打仗的還要自掏腰包買裝備。
更要命的是,因為對中央王朝的戰爭前景看空,長安城各大金融機構出現惜貸行為。
長安政府下一步該怎么走?
二、在惜貸的情況下,西漢軍事如何走出困境?
復盤長安城戰前的情況。
可以說是人心惶惶。金融業是政治軍事的晴雨表,當時長安城內的金融機構,基本上捂著錢袋子不肯給漢朝的“中央軍”,因為他們認為勝算太低了。
《史記》之“貨殖列傳”這么記載:“子錢家以為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決,不肯與。”
所謂子錢家,就是貸款機構,民間的那種,他們認為諸侯國在長安以東,當時成敗沒有確定,所以不肯放貸。
放貸給誰呢?
給那些上前線打仗的列侯。
這些列侯,祖上因為給漢朝效力,得到了一些分封,大都是田產之類,作為回報,列侯們必須在國家有軍事行動的時候,自己出裝備,自己買武器和鞍馬,自費上前線。
這種狀況古代的中外都有。
例如《木蘭辭》講到:“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木蘭從軍之前,滿市場買裝備,很有可能就是自費上前線。
再如大仲馬小說《三劍客》,法國紅衣主教發動針對西班牙的戰爭,而國王火槍隊的隊員們必須自己備好盔甲馬匹刀槍,追隨紅衣主教上戰場。其中一位因為手頭拮據,不得不向貴婦人們討好借錢。
西漢列侯們面臨的就是這種狀況。
朝廷賜予的資產,不是坐吃山空,就是賭光了,說不定有些還是負資產在身。
為朝廷效勞,那是必須。但總不至于光著膀子拿根竹竿徒步上戰場吧。
他們首先想到了貸款,說不定他們已經是這些金融貸款機構的常客。
然而,跑遍長安城,金融機構們不是關門,就是推搡,對不起,我們金融大鱷們對朝廷的戰爭前景不看好,這錢不能借。
此時的西漢壯士們,可以說是陷入了絕境。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也顯金融機構的本色。
別人恐懼的時候我貪婪。
這個貪婪的金融機構終于出來了,它在當時并不算金融大鱷,只是野心很大。
這家金融機構的老板姓無鹽,他掛出招牌,愿意貸款給各位即將上前線的將士們。
很快,兩手空空的列侯們哄涌而來。
無鹽氏跟即將出征的英雄們一個個立字據,錢馬上就到手,但有一個苛刻的條件,那就是:利息十倍。
“其息十之。”
完全就是高利貸。
但列侯們想都沒想,馬上畫押拿錢,買來嶄新的裝備,義無反顧上前線。
所謂十倍的利息,對他們完全不是一個威脅。
因為此去無非兩個結局。
一是戰死,人死了債不用還。
一是戰勝,一旦有了戰利品,這利息十倍也就只能用“區區”來形容。
而無鹽氏金融機構的結局也無非兩個。
一是戰敗,戰敗即戰敗,無非就是血本無歸,朝廷國家都保不住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一是戰勝,這個毋庸多言,什么都有了。
資本的本性就是嗜利的,好斗的,冒險的。
就讓資本隨著東征的將士們去搏一搏吧。
三、借貸資本在七國之戰中獲利十倍
公元154年的七國之亂,最終成為地方諸侯的一次大規模垂死掙扎,漢王朝續命百多年,而天下人最應該感恩的肯定是朝廷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周亞夫,他利用漢景帝的叔叔梁孝王作為吸引叛軍火力的堡壘,讓叛軍在此處消耗殆盡,然后自己出奇兵斷七國的后路,最終用不過三個月時間平定叛亂。
居功不在周亞夫之下的,則是梁孝王,盡管不是出于主動,他還是死死守住了自己的地盤,頂住了七國叛軍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兇猛的進攻,梁孝王屢次向周亞夫求救,周亞夫就是不理不睬,別人靠不住,只得求自己,于是防守能力被極大地激發,導致七國軍隊在城下極大損傷,盡傷元氣,給周亞夫出兵制造了機會。
還有一點,可能很多人想不到,那就是貸款機構——無鹽氏子錢家。
無鹽氏大膽的借貸行為,其實為西漢王朝留住了軍事骨干,又極大地釋放了他們的戰斗力,還刺激了他們的作戰欲望。手中有錢,上陣不慌,這是其一;身上負債,必須勇敢作戰,奪取勝利,才能賺回老本,展望前程,這是其二。
可以說是無鹽氏金融機構為西漢王朝的取勝,在金融上做出了關鍵的貢獻。
金融,不一定只是提供資本,也提供信心。
戰勝歸來,幸存者帶著海量的戰利品,其利潤超過了十倍利息,皆大歡喜。
至于長眠于沙場的那些列侯,所借債務當然成了爛賬,但這些完全被豐厚的回報沖掉了。
最終的贏家,是漢朝。
最大的贏家,是無鹽氏子錢家。
跟戰前相比,它的資產增加了十倍。
“一歲之中,則無鹽氏之息十倍”。
《史記 貨殖列傳》這一則短短的史料,讓我們看到了古代戰爭更豐富的結構。決定平定七國叛亂這次戰爭勝負的,不只是統治者的正確決策,指揮官的用兵水準,以及將士們的勇敢程度,也和金融放貸密切相關。它成了漢朝戰斗力和戰斗信心的一個組成部分。
從金融角度看戰爭,司馬遷或許是中國古來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