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后廠青年
在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是一位被懲罰的人,他必須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但每次到達山頂,巨石又會滾回山下,如此反復,永無止境。
與神話不同的是,現實中“西西弗斯式”的人從未將巨石推上過山頂,只一次次承受它的滾落,直到他們不再懲罰自己。
一只普通的白瓷飯碗,從淘泥到上釉,再經受千度高溫燒煉,最終冷卻成瓷,需經歷數十道工序,越往后的步驟出錯,越難成型。
90后江西男孩瀟長七年前從景德鎮陶瓷大學畢業,經歷了做獨立設計師遭遇失敗、當華為外包,他最終進入一家新能源主機廠。
如果說陶瓷燒制的步驟出錯后大概率變成廢品,瀟長的職業選擇則是一次次讓不成型的陶瓷摔成碎片,再以時間為粘合劑,將碎片拼成了他。
出生在藝術家庭,刻下了“叛逆”基因
每周六上午,選址于景德鎮陶瓷廠的樂天陶社創意市集準時開張,數百位當地的年輕藝術家聚集在一起,為新創作的陶藝作品吆喝。
有一種說法是:樂天陶社“救”了千年瓷都景德鎮的瓷業。自1995年企業轉制,景德鎮著名的十大瓷廠陸續倒閉,瓷器積壓,窯爐熄火,人才流失,這座被火淬煉出來的城市,慢慢被澆滅了活力。
2005年,始創于香港的樂天陶社進駐景德鎮,社長鄭祎在廢棄的瓷廠內租下了許多廠房,如今周邊已被數百個手工作坊包圍。2014年,擺攤的年輕藝術家開始出現被包攤的情形,淘寶店家和經銷商經常一舉收購的行為,讓市集的銷量進入上升期。
同年,大三的瀟長剛在一場公司組織的陶瓷產品設計大賽中落敗,他將自己設計的蘑菇器型作品保留了下來,并于第二年帶到了樂天集市參與擺攤,但他當時并沒有量產的想法。
瀟長出生在一個教師家庭。父親以前教政治,現任校長,閑時會教他畫國畫。母親是語文老師,會寫古體詩、書法。瀟長還跟著縣城的老藝術家學雕塑,“我喊他外公。”
長期浸淫于家庭藝術氛圍的瀟長,早早成為周圍人口中頗有藝術天賦的孩子。但由于思維跳躍,注意力難集中,他的文化課成績糟糕,并因此受到嚴格的家庭管制。
在不被允許出門找同伴玩耍的時間里,瀟長基本都獨自呆在家中,國畫成為他唯一的情緒出口。情緒低落時,瀟長會臨摹一只齊白石的蝦,或者畫一頭怒吼的老虎。他還很會畫石頭。
溫順的表面之下,瀟長長出了另一種叛逆和倔強。
他是藝考生,高考綜合成績排全省第18名。瀟長沒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填報211名校,而是選擇了景德鎮陶瓷學院(2016年3月獲教育部批復同意更名為景德鎮陶瓷大學)。在周圍的同學多數撲向工業設計和視覺傳達專業時,他填報了陶瓷藝術設計。
對于這次“任性”,瀟長的理由是“我想選個酷的。”盡管他后來也曾因學歷不足,而失去投遞大公司的機會。
瀟長畢業時,正值互聯網興起之際,同專業的同學去應聘互聯網UI交互,而他想發揮專業的特長,一心尋找陶瓷垂類的品牌或產品設計崗位。
“我沒找到這樣的公司。”瀟長最終去了一家陶瓷定制工廠,負責陶瓷產品的造型設計和成型工藝的3D打印技術研究。
早在他畢業的前兩年,600歲的故宮已經探索起了“網紅”之路。2014年,一篇《雍正:感覺自己萌萌噠》,讓故宮迎來屬于第一篇10W+;2015年8月,“如朕親臨”的旅行箱吊牌、朝珠狀耳機及其他帶有皇宮色彩的文創產品點亮了年輕人的雙眼;2016年,故宮文創產品銷售額達10億元;2017年,其產品突破10000種······
瀟長觀察到傳統文創藝術正在成為新的國潮。
于他而言,最熟悉的便是景德鎮流傳千年的陶瓷工藝,外人入行門檻高,如果能讓老氣的工筆花鳥圖案的杯子“潮”起來,“我覺得我能靠它賺很多的錢。”
在意氣風發的二十歲的年紀,成為萬千“樂天陶社”之一的思想種子,悄然埋下。
工作之余,瀟長琢磨起了大三設計的陶瓷作品,優化、打樣并量產的想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三個月后,他決定做一名全職獨立陶瓷設計師。
追夢3年,以2萬元收場
最初的客源多數來自瀟長之前積累的合作伙伴,從事陶瓷行業的同學偶會介紹訂單,到了畢業季,學弟學妹的海報、工程制圖等設計服務需求會激增,他的月收入在6000元至10000元之間浮動。
錢從左邊口袋進,又立刻從右邊出到陶瓷作品的燒制上。
瀟長采用的是開口朝下的扣燒工藝,這種燒成方式需要大墊片,因此會消耗更多的瓷泥和液化氣,失敗的概率也更大。“理想的上釉后的狀態,整個陶瓷像一塊玉一樣”,成型的陶瓷邊緣很薄,最細的地方不到一毫米。
這種偏工藝品的陶瓷制品,容易磕碰,成品率低。很多人勸他將材料換成塑料或者亞克力,樂天陶社的創始人也曾建議他走作品IP的方向。
但瀟長的目標不是成為一名陶瓷藝術家,放在如今的互聯網語境中,他想走的是小米的“三級火箭”路線:
一級火箭是極具性價比的餐用瓷具;二級火箭是拓展的應用場景(陶瓷樂器、組合陶瓷果盤等);三級火箭即高低頻需求場景結合產生高流量,并帶來更多的產品利潤。
復雜的燒成工藝導致量產難度極高,超出預期的制作成本違背了瀟長想走性價比爆品路線的想法,“不算模具的錢,工廠單一套瓷品(四個盤子)給出的成本價140元,我理想的售價是200元,根本沒錢賺。”
他最終沒找到能夠承接量產需求的工廠,也因此失去了深圳某集團的百萬流水訂單。
丟掉訂單后,瀟長聽從父母升學的提議,花費一年的時間申請國外的研究生,2017年年底,他拿到一所英國院校的錄取通知書。但失敗的“影子”一直跟著瀟長,這期間他依舊在不斷地優化產品的形態。
2018年年初,瀟長本科的老師給他引薦了一位傳媒出身、轉型做藝術品電商平臺的創業者,這位創業合伙人想要吸納自主品牌設計作品。彼時,瀟長的陶瓷產品形態已經趨于完善,需要有人幫他落地、生產、運營和推廣。
兩人一拍即合,瀟長放棄了出國讀書的機會,加入了創業者的公司并成為合伙人。
但隨著合作的深入,瀟長發現合伙人的重心在融資,沒有實質性地推動產品的量產和鋪貨,“我心里始終覺得不踏實。”
大約半年之后,在一次與小米谷倉學院的項目合作洽談失敗后,他跟合伙人徹底決裂。
一直被高高托起的夢中瓷器落在地板上,瀟長所有的自尊和傲氣,都跟破碎的瓦片一樣成了樂色。
他放棄了設計的所有權,拿著兩萬塊離開了團隊,買了一臺蘋果電腦和一臺iPad,正式告別陶瓷行業。
瀟長的母親覺得可惜,“你花了三年的時間在這件事上,最后兩萬塊賣了。”
回歸現實,哪怕是月薪2000塊的工作
陶瓷夢醒之后,瀟長在父親的鼓勵下申請了皇家藝術學院的服務設計專業,整理作品集、申請和初試一切順利,但糟糕的復試口語表現,讓他的出國之路再次灰暗。
追夢失敗,求學無門,焦慮、絕望、抑郁的情緒讓瀟長停下了腳步。
他回到老家,除了閑時為父親處理學校事務,瀟長大多的時間都坐在床上發呆,“一不小心眼眶就會微熱,想哭。”
低沉的狀態持續了兩三個月,瀟長的父親建議他考公務員,但他最終決定走出景德鎮,尋求上海、深圳的交互設計崗位的工作機會,“哪怕工資2000塊,我也可以干。”
2019年7月,瀟長來到深圳,加入了一家外包公司,工作內容是平安智慧城市下的基礎驗收業務,日常工作還涉及少部分PC端產品交互。
從為自己打工,到企業的一顆螺絲釘,瀟長的身體和大腦都 “安逸”了下來。
全職做獨立設計時,瀟長除了完成設計訂單維持生活,還要自己下工廠捏泥巴、修模具、利坯、燒成、設計包裝、找工廠打樣、到樂天集市上擺售,時刻兼顧每一個環節。
做了互聯網外包之后,瀟長有了雙休,工作和生活切割得很開,“我負責的東西不能說細致到頂,但需要讓大腦思考的事情確實變少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該崗位的職能事務已不能滿足瀟長的學習需求,另一方面,由于擔心長期外包對個人的職業發展會產生負面影響,他養成了定期面試的習慣。
瀟長戲稱自己是“面試刺客”,一年下來的面試超過二十場,基本都是交互設計的崗位,偶爾會嘗試產品經理。在他看來,這是一種了解行業動態、用人標準和自我提升的方式。
十個月過后,項目調整,華為成了瀟長新的服務客戶。
瀟長這次遇到了賞識自己的領導,他接觸了B端運營平臺和C端產品功能的交互設計工作,得到數次為員工講解內部工具使用方法的培訓機會,領導還帶著他和另外兩個外包同事一起做社區研究,“幾乎沒有做邊角料的工作。”
服務華為的一年多時間內,或是運氣,或是領導愿意“放手”,瀟長抓住了不少能夠發揮的項目。臨走之前,他完成了“我的華為”愛車頻道模塊的設計工作。
審時度勢,最終選擇新能源
工作一直在走上坡路,瀟長回看之前獨立設計師生涯的失敗,感嘆當時“讀書太少”。
瀟長畢業后留在了景德鎮。自2015年,在外貿稅負增加和環保政策要求整改的背景下,景德鎮陶瓷工業總產值的增速一路下跌,2017年的增速降至1.45%,行業市場發展規模險呈負增長。“當時的陶瓷市場在萎縮。”這是他后來意識到的。
景德鎮是藝術陶瓷和手工藝高端日用陶瓷的沃地,上世紀改制后多以個人手工作坊的形式存在,當潮州、醴陵等陶瓷產區紛紛引入民間資本時,景德鎮還未進入企業化和規模化的工業生產階段。
在景德鎮這塊土地上,當時的瀟長想憑借性價比高的日用瓷具沖出重圍,結局可想而知。
去年3月份,瀟長注意到新出臺的“十四五規劃”,對比國家政策導向和自身能力結構之后,他將新能源、新零售、機器人和大健康領域視為下一站。
不到半年,瀟長成功入職一家新能源主機廠,擔任高級交互設計師。除了不習慣傳統制造企業的非數字化辦公流程,他對目前的工作內容相對滿意,計劃沿著這一職業方向繼續工作七八年。
2021年是新能源汽車進入市場化發展的元年,乘用車領域的外資股比例限制逐漸放開。
入職之前,瀟長拿到了另一家薪資、員工福利更好的合資車企的offer,但他認為當前政策對合資車企不利,“合資車企缺乏技術儲備和銷售渠道,出路渺茫。”
日系品牌尤甚,自身能源匱乏導致電動化轉型困難,合資車企的中方自始至終沒有掌握核心技術,無論是造車經驗,還是品牌力,與自主品牌和造車新勢力(以蔚來、小鵬、理想為首)都有了短期難以追趕的差距。
瀟長基于產品力和實際發展前景的判斷,放棄了待遇更為豐厚的工作機會。
各工種進入新能源似為大勢所趨 圖源/脈脈app
日常工作之外,瀟長延續了之前定期面試的習慣,但這種做法也有風險——簡歷被鎖。
他上個月看到另一家車企子公司有相符的崗位,是體驗經理的角色,但瀟長的簡歷被查重,“很尷尬,但常發生,也不會感到遺憾。”
正如燒制工藝復雜的陶瓷作品無法量產,經歷多次失敗但又重新站起來的瀟長,同樣僅此一件。
*文中瀟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