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7月28日,生鮮電商明星創業公司每日優鮮突然“原地解散”,從在美股風光上市、市值高達200億人民幣,到轟然倒塌,不過短短一年(《每日優鮮“原地解散”,922人的漫長一夜》)。
讓人疑惑的是,每日優鮮向來“不缺錢”,創辦八年融資超過150億元,為何短時間內沒錢了?我們找到了數十位每日優鮮的中高層,試圖還原從每日優鮮創始人徐正重掌業務到最后公司解散的300天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文 | 饒桐語 徐晴
編輯 | 趙磊
運營 | 栗子
猶豫
徐正猶豫了。
2022年春節前,一份來自每日優鮮財務團隊的數據報告,被放在了創始人兼CEO徐正的桌子上。報告顯示,公司的運營狀況出現問題,現金流即將斷裂。根據經營分析數據和模型,虧損最嚴重的兩個城市,一個是武漢,一個是寧波。在這個生死存亡的時刻,想要公司繼續運轉下去,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關掉大倉和門店,讓每日優鮮徹底撤出兩座城市。
曾目睹過那份報告的每日優鮮核心高管莫騫覺得,數據已經這么差了,兩個城市應該立刻關停。然而,時間一天天流逝,直到徐正看過報表后的整整一個月,他仍然沒能做出決定。
寒冬中的北京年味漸濃,每日優鮮在望京的辦公大樓仍然熱鬧著。如莫騫一樣為公司奔忙的員工,都在等待指令。沒有人能催促徐正,莫騫說:“他(徐正)自己看到了那個報表,他這么聰明,他的決策需要他自己來做。”
事實上,徐正很少猶豫。在過往媒體的報道中,這是一個天才少年、天才創業者——15歲保送中科大數學系,17歲初次創業賣尋呼機大賺一筆,在拿下數學和工商管理雙學位之后成為聯想最年輕的事業部經理,率領4個人的隊伍一路擴張到2000余人,為聯想創下40多億元的年均營業額。31歲,徐正在佳沃擔任高管,探索生鮮領域,兩年后創立每日優鮮,成為這家最高市值曾達到200億人民幣的上市公司的掌舵者。
徐正一向堅定、果決。比如在剛創辦每日優鮮時,由于沒有融資,徐正決定抵押自己的房產,那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去年6月,每日優鮮和叮咚買菜同一天提交招股書,但徐正突然決定提前4天上市。有合伙人接受《中國企業家》采訪時說,徐正始終緘默,多數人都是突然被通知,“全公司知道具體細節的不超過4個人”。
“果決”只是一個方面,某種程度上,徐正像一位“暴君”。正如一天工作20個小時的科技狂人馬斯克,或是追求極致的喬布斯那樣,果決是他們最突出的特質之一,除此之外還有自負和專制。
在徐正的領導下,每日優鮮是一個高度集權化的公司。2014年,徐正和曾斌等人在望京麒麟社的一套復式小民居里創辦了每日優鮮,因此設立了一個名叫“麒麟社”的虛擬組織,組織成員包括中高層員工,徐正每半年開兩次見面會,分享最新的戰略。
2018年,因為想做“一群人的每日優鮮”,讓更多的人參與到決策當中,徐正建立起合伙人制度。一位接近徐正的高層王大強告訴我們,徐正會親自篩選合伙人,還設置了3個月的試用期。公司最初的高層只有作為聯合創始人的徐正和曾斌,在2018年多了3位合伙人。之后,合伙人越來越多,到2021年6月上市前后,每日優鮮合伙人大約有10位,其中深度參與公司運營的李漾、孫原、王珺,分別擔任主商城的CEO兼CTO、智慧菜場的CEO兼COO、零售云CEO兼公司CFO。
能夠成為合伙人的,大多是徐正最信任的人。比如王珺,她曾經幫助徐正拿到過大額融資,而李漾則是徐正在聯想的老同事。公開報道顯示,李漾曾是聯想的管培生,他出生于1989年,比徐正小了8歲,在很年輕的時候得到徐正的賞識,一路追隨徐正,先跟著徐正從聯想跳槽到佳沃,然后又作為合伙人加入了每日優鮮。
他們也往往有著跟徐正相似的風格。在公司內部,徐正以工作專注、對下屬要求嚴格著稱,他曾經開過將近48小時的會,不眠不休,只吃盒飯。產品總監劉書豪記得,在一次聽門店匯報時,徐正直接跳過了匯報者,向他的下屬、一線員工們提問,“這個東西花了5塊錢,為什么不是4塊5或者4塊3?”他要求對方分析到位,有人沒有回答出來,得到的是徐正的一頓謾罵。
中層員工孫俊業說,李漾和徐正一樣,聲音洪亮,精力旺盛,很容易成為人群的焦點,可以連續開12個小時的會。他的性格同樣暴躁,發火時會飆臟話,對無法完成目標的下屬不留情面,李漾曾親自招聘來的一位主管,因為無法承受李漾的高壓風格,在短短一個月內離職。孫俊業說,李漾是“為數不多的能夠跟徐正拍板吵架的人”。
雖然有一群合伙人,但每日優鮮的主心骨從來只有徐正一人。早在2015年進入每日優鮮的員工陳風說,自己的前三任領導“都是徐正的粉絲”,哪怕是今年上半年,每日優鮮已經開始拖欠薪水,他們也會呼吁新員工“要相信徐正”。中高層也遵循著徐正工作的風格,劉書豪在兩年前入職,“基本上天天都是十一二點,那種節奏都比較常態”。
每周末是包括合伙人等高層們開會的日子。在這個日子到來之前,所有人會盡力做好準備,比如王大強會準備幾十頁PPT,保證自己熟悉公司運營的具體數據,揣測徐正有可能會問的問題,防止徐正“突然襲擊”。那是會讓王大強感到緊張的時刻,“他(徐正)看到的問題,你沒看到,他肯定會非常生氣”。
通過建立自己足夠信任的合伙人制度,以及每周的高層會議,徐正將自己的意志傳遞下去,也將人員一度超過3000人的每日優鮮緊緊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劉書豪說:“徐正個人的ego非常非常大,大到整個公司都可以看成是他自己。從上往下各個層級,包括合伙人、CEO,都跟他自己息息相關,他自己的枝葉可以覆蓋整個公司。”
正因如此,他的猶豫陌生又出人意料,一些敏銳的人把那個時刻看作是每日優鮮這艘大船的轉折點,面對冰山,掌舵者的猶豫是致命的。而此時距離大船的傾翻,還有不到半年時間。
消失
把時間拉回到每日優鮮上市之前,徐正的專制在2021年初到年中的五個月里一度消失過。那是每日優鮮上市前的沖刺期,徐正將精力放在IPO事宜中,公司的管理權被移交給了李漾。
幾乎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明顯的變化。李漾主管最重要的主商城業務,獨攬大權,主持麒麟社會議的人也從徐正變成了李漾。李漾在徐正的指示下,做出了全新的戰略舉措,其中之一是“大搞體驗”,核心要義是砸錢、砸人,不計成本地提高用戶體驗,為IPO造勢。
比如,在門店換上更能展現品牌形象的精致門頭,升級門店消防和食品安全的合規設施,這些也是IPO合規的重要部分。高管莫騫正是在這個時期進入每日優鮮,在野蠻發展階段,為了盡可能降低前置倉成本,每日優鮮租了一些周邊有垃圾堆、社區環境較差的門店,“大搞體驗”時期,這些前置倉被全方位整改,小面積、衛生不達標的門店被換成了更好的門店。
“大搞體驗”緊跟著“大搞增長”——讓公司的用戶、營收全部大幅增長。李漾實現這個目標的方式之一是擴充SKU。例如,2021年3月開始,每日優鮮陸續在北京、上海、天津、杭州、深圳等八座城市上線水產活鮮業務,將活鮮業務整體SKU從50多個拓展至90多個。
在李漾的帶領下,每日優鮮繼續跑馬圈地。2020年年底,每日優鮮還拿到了青島國資委的20億元注資。“剛剛拿完青島的錢,公司一片大好。”莫騫說。上市前后,每日優鮮火速入駐以寧波為代表的二線城市,到2021年三季度末,門店數量升至631家。在這些新開辟的城市里,每日優鮮擴大地推規模,模仿叮咚買菜在上海的舉措,招聘大量地推人員,進小區、社區、辦公樓,地推人員還會透露每日優鮮的上市計劃,借機推銷“充菜卡享額外中簽”活動,以此吸引大量新客戶和股民同時涌入。
不管是“大搞增長”,還是“大搞體驗”,實現目標的過程總是要花錢:更換的前置倉房租更高,水產活鮮則需要在前置倉搭建魚缸,這讓一家門店的成本直接增加七萬塊。這還不是最燒錢的,莫騫說,每日優鮮光是在寧波就開出了7家新店,一個店投資接近60萬,加上人員費用、商品損耗等,在寧波這一座城市,三個月里的投入就達到了2000萬。
在內部看來,徐正和李漾分工明確。徐正擅長在資本市場中周旋,他的履歷對投資人有極強的吸引力——在佳沃時,徐正種過藍莓,親自去超市里談過渠道費,被看做懂業務。據界面新聞報道,投資人吳海燕回憶過第一次見徐正的場景,面對她拋出的二十多個問題,徐正以不同的數字“對答如流”,去描述生鮮電商這個賽道的藍圖,這被看做會講故事。《晚點LatePost》曾經報道,投資人們往往會感覺到徐正很難得,因為他“又懂業務,又和你在同一個話語體系里”。
另一個可以作為對比的數據是,叮咚買菜的CEO梁昌霖,在拿第一筆融資時,一口氣見了150家投資機構,都空手而歸,但徐正卻早在2015年就拿到了來自騰訊的1000萬美元。在李漾瘋狂燒錢的幾個月里,徐正也成功募資——登陸納斯達克,讓每日優鮮拿到了近3億美元。
在資本市場的優異表現,使得徐正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盡管上市之后,每日優鮮破發,市值瞬間蒸發了近10億美元,在股價持續下跌、內部陷入恐慌之時,徐正也只是召集大家開了一場戰略會,參與那場會議的高管莫騫回憶,徐正輕描淡寫地對大家說,要相信韭菜的力量。
相比于徐正,李漾成為臨時掌舵者后,得到了更多來自下屬的肯定。孫俊業說,李漾喜歡看書,從人文傳記到互聯網管理均有涉獵,常常在公司群里分享他閱讀之后的心得和見解,稱為“每日一思”。
有些下屬認為他更加理想主義。莫騫認為,李漾是“重視極致體驗”的代名詞。孫俊業曾參與過一個商品質量管理相關的項目,這個項目由李漾開辟、負責,在解釋初衷時,李漾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他問過每日優鮮的一線店長,對方是否會把店里的菜帶回去自己吃,店長回答“不會”,“菜在店里面放好多天了,我肯定不愿意吃”。在李漾的講述中,這件事帶給他極大觸動,因此更傾向于花高額成本去管控商品質量。
為了用戶體驗而大手筆燒錢的做法,讓內部員工一度想起每日優鮮和叮咚買菜的混戰時刻。那是2019年,每日優鮮放出狠話,要在上海拿下市場份額第一,砸錢超過10個億。老員工劉書豪回憶起這場戰事,當時,快速拿地成為唯一的指標。原本,前置倉需要盡可能縮減成本,并不需要追求地理位置的優越,但便宜的店鋪可遇而不可求,需要慢慢找或等待對方租期到期。但那時的每日優鮮等不了,“行情里一天2、3塊錢每平米的店鋪,可能最后是花5、6塊錢拿下來的”。
只是,2019年那場與叮咚的燒錢大戰,以每日優鮮的失敗告終。但在2021年年中,在李漾帶領下的每日優鮮,依舊采取了燒錢的方式來達成目標。
失控
這場燒錢的運動在每日優鮮上市之后迅速停止。徐正回歸,收回權力,李漾負責的主商城業務被重新切割成三塊,分別是營銷、履約、商品,由李漾、孫原、王珺負責。
某部門負責人宋政說,“李漾的領地就剩一小塊兒了,你可以理解為他不再掌握權力了”。莫騫猜測,徐正并不滿意李漾在“大搞體驗”期間燒錢的成果,“老板不滿意也很正常,拿報表一看,花那么多錢,訂單又不漲”。——2021年Q3,每日優鮮發布了上市之后的第一次財報,這半年帶來的虧損明顯,僅一個季度的凈虧損額,就達到9.74億元,同比擴大101.66%,但GMV增長有限。
在公司的運營策略上,徐正徹底調轉船頭,從“大搞體驗、大搞增長”變為“提高毛利、降本增效”。宋政注意到,2021年7月,每日優鮮履約部門的一場專項會議,被頗有深意地命名為“像保護家人一樣保護錢財”,一些關于降低房租、設備成本的控成本方案在會上傳閱。同時,營銷和地推費用被大幅度砍掉。
宋政回憶,去年下半年開始,徐正對履約成本的目標數字一降再降,從25塊錢,調到21塊錢,再降到20塊,到了今年第一季度,最終確立為18塊。同時,接管成本的負責人被換為周盼——曾在百度工作,被看做“最會算賬的一個人”。為了降成本,一個店長可以管多個門店,連夜班也變成一人巡查,“成本降到不能再降”,高層王大強說。
孫俊業也發現,針對李漾花高價打造的擴品行動,徐正“直接咔咔砍了 2/3 的貨品,只留下 1/3 還在運作”。連公司租的服務器數量也一直在縮減。過了兩個月,每日優鮮在三季度末開始了裁員,其中大比例為成本最高的產研人員。
公司在突然間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陳風發現,在徐正回歸之后,李漾逐漸淡出每日優鮮,麒麟社溝通會消失。緊接著,合伙人制度被取消,王珺、黃楠、孫原、許曉輝等一大批高管和合伙人也都相繼在2021年年底和2022年年初離開。同一時間,騰訊投資管理合伙人李朝暉也辭去了在每日優鮮董事會的職務。
沒有人知道合伙人們的離開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靠近徐正及合伙人們的高層王大強始終拒絕回答這一問題,他給出的唯一理由是,“大家(合伙人們)跟徐正有分歧”。
這或許跟徐正調整作戰策略有關。降本增效之外,徐正并沒有停下腳步,2021年的11月,徐正進一步提出:重新界定每日優鮮的目標人群,放棄那些在高速增長時期、靠營銷補貼獲取的低客單價用戶,轉而對準“高高用戶”,即高頻消費、高客單價用戶。每日優鮮不再向用戶發放優惠券、提高商品售價、將29元的包郵門檻提升至59元。與此同時,徐正還計劃推出專屬會員定制服務,為會員提供私人管家對接和30分鐘極速達。
徐正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成效,比如履約成本下降。王大強提到一組數據,2021年9月,每日優鮮的履約成本僅在20塊左右,同時保持著史上最大規模單量,在北京,日單量超過1000單,且已經出現盈利趨勢,這是每日優鮮迄今為止達到的最高峰,“是每日優鮮最接近盈利的時刻”。
但尋找高客單價用戶卻遭遇了滑鐵盧。王大強說,隨著“羊毛黨”離開,訂單數量暴跌,一些門店的訂單從1000單直接減到100單。“徐正沒有預想到,我們把營銷費用和優惠券砍掉、把包郵門檻給抬上去之后,訂單會有這么巨量的下滑,大家都沒有預料到。”
就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在訂單暴跌之后,現金流減少,支付給供應商們訂單的賬期立刻被拉長。福建廠商林嘉祥正是在每日優鮮上市之后,開始和每日優鮮合作。到10月1日,他發過去的訂單數額已經到140萬,但都沒有及時支付。林嘉祥一直等到春節,終于決定北上,前往每日優鮮在望京的大樓討債。
包括林嘉祥在內,一部分經歷過社區團購的供應商,敏感地察覺到了變化。在供應商群里,開始有人問怎么還不付款,每日優鮮的負責人將這些人一個個踢出群聊。恐慌蔓延開來,越來越多的供應商停止給每日優鮮供貨。
品類缺得越發多了,一些大倉開始斷供,有可能是水產、蔬菜,或是應季水果。莫騫回憶,最夸張的一次,在哪里都能買到的百事可樂和可口可樂,也曾斷供過兩周時間。兩家可樂巨頭是市場里最強硬的供貨商之一,錢沒到賬,貨馬上停發。高管們忍不住開罵,“他媽的,一個超市,連可樂都買不到”。
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王大強嘆了一口氣。當時的每日優鮮,賬面還沒有那么難看,但“每日優鮮沒錢了”的信號越傳越遠。買不到貨的用戶不斷流失,現金流則進一步減少,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同時發生的是,徐正越來越少地出現在辦公室里,“三層樓的那間辦公室,門就沒開過”。
你們沒有淋過雨嗎?
劉書豪至今還記得一個場景。那是一次高層會議,一位負責履約的VP被徐正提問,“我最近看見倉庫的履約費用增加了一塊錢,你講一下為什么?”VP思考片刻,謹慎地列舉了幾點原因之后,徐正頓了一頓,說,“對不起,我記錯了,最近沒有漲,是降了一塊錢”。
那個場面極度尷尬,劉書豪說,“相當于給你挖了個坑讓你跳”,VP的臉色凝固了,接下來,徐正當著多位高層的面,批評、痛罵那位VP長達一個小時。
在每日優鮮,這樣的情形并不罕見,見多了的中高層們將其命名為“黑暗隧道”。劉書豪說,當徐正想要考察某些剛入職的高管,或是認為有些員工不達標時,就會將他們丟進黑暗隧道中進行“錘煉”。在這段時間里,對方看不到光明,也不知道隧道究竟有多長,但他會發現,徐正會否決自己提的所有方案,打擊自己所說的所有事情,直到自己心理承受不住主動離職,或是經受住考驗留在公司,成為徐正的心腹。只是后一種情況十分少見。
黑暗隧道無法錘煉每一個人。盡管挑選高管非常謹慎,但徐正和他信任的人共同組成的高層意志,難以傳達至一線,在管理上顯得十分粗放、混亂。在2020年5月之前,每日優鮮還沒有線上的采購系統,執行業務主要靠紙質文件。陳風記得,那段時間,每日優鮮的監察部門每個月都能查出40起以上貪污腐敗事件:業務員拿走產品;大倉管理員虛報貨車數量,把5輛說成10輛;門店店長把損耗的產品二次銷售牟利;供應商聯合采購人員吃回扣,把4.8元一斤的黃瓜報成5元。通過相似的方式,一位供應商和采購聯合貪污總金額達到了2000萬。
更嚴重的財務造假發生了。次日達的業務團隊造假了2021年第一、二季度的財務數據,每日優鮮在今年7月的公告里道歉,稱影響了2021年前三季度約10%的營收確認,據陳風透露,多報了大約7、8個億的營收。在2021年的年底,審計單位普華永道發現每日優鮮財務上的一些問題,宋政推測,這使得年報遲遲無法公布。
這種粗放和混亂,混合著智能算法、數據驅動,但同時又體現出編寫算法的人對于實際業務甚至人性的無知。宋政舉了一個例子來形容這種風格——物理學博士們聚在一起,爭論水滴從1萬米高空下落之后,產生的重力加速度是否會導致砸傷人,一個農村的大姐闖進來問,“你們沒有淋過雨嗎?”
作為一個學數學出身的天才,徐正對于數據極為看重。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朋友圈簽名都是“數據驅動”;在某次接受采訪的3個小時里,徐正選擇畫5張圖表來表達他的想法,其中包括四象限、對數曲線、指數曲線。對于數據,他保持著極端的敏銳,在某次周會上,一位高管粉飾自己的報告,把那些不好看的數據刻意隱匿起來,被徐正一眼看穿。
劉書豪感覺到,徐正就像一位超高智商的AI,一切聽從數據,但不能理解人類會犯錯這件事,“可以容忍一點,但是不多”。他說,用百分制分數來進行衡量的話,“徐正能容忍的限額是99.5分,哪怕是90分,徐正都難以接受”。
華創資本曾經報道,在每日優鮮創立的最初幾年,管理層會在目標范圍內完成各種極限挑戰,比如配送員可能會嘗試每日120單的配送極值。宋政也舉了一個例子。酸奶的保質期只有3天,對于很多企業來說,周期是1天到貨、1天發貨,最后1天送到用戶手里。但徐正不滿意于此,要求必須要兩天送達。為了這一項指令,員工們需要進行大動作,比如調整供應鏈到貨時間、采購重新談判等,等到供應商要把貨物運送至北京大倉,又會遇到各種現實障礙,比如疫情、通行證出問題,甚至車輛壞掉。
“但徐正根本不聽解釋。”宋政說。只要中午12點,酸奶沒有如期抵達倉庫,“直接等著挨罵就好了”。
高層的做事風格與徐正趨同。一位采購人員告訴我們,每日優鮮的貨損也很嚴重,由于管理漏洞,時常出現電動車、貨架的丟失等。而高層的解決方法有些偏激,孫俊業回憶,那段時間,李漾決定嚴格管理每一樣物資,“比如1萬個箱子,從01號到10000號,每個箱子在哪里我都要知道”。在員工眼里,這和酸奶相似,這也是一件“可以做,但難度和成本極高”的事。實踐以無效告終。
一位一線員工向我們抱怨了每日優鮮的運作系統。他負責向門店派發訂單,曾經在便利蜂工作過。他提到,每日優鮮的日常訂貨系統常出岔子。有一回,一家門店偶然賣出一瓶五糧液,下一次配貨時,就給門店送了20多瓶過去——這只是一個小概率事件,應該在做銷量預估時排除異常的極值,“是小學生都會的數學題,但寫代碼的人用高數”。類似的情況時有發生,總有店長找他吐槽,門店又收到2000多袋方便面,或者500多顆雞蛋,“采購訂的太多了,賣不完”“損耗太多了”。
而對于徐正在后期做出的“高高用戶”這一決策,王大強至今不滿意,他將其稱之為“昏招”。每日優鮮不是山姆,生鮮難以倉儲,也很難開發出爆款,對于“高高用戶”吸引力不大。而買菜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高頻和低客單價,想要改變一個群體的消費習慣,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徐正一如往常那樣,態度堅決。面對猶豫的員工們,他還是用了自己最熟悉的數據來佐證觀點:每日優鮮的配送沒有門檻,10塊錢也能送,刨除5塊多的配送成本,還有房租水電人力等成本,根本無法盈利。他留下了一個不容置疑的結論,“這樣的單子,就讓叮咚去做,就讓美團去做,我們每日優鮮不做這樣的單子”。
2021年11月,普華永道對每日優鮮各項業務進行SARS合規審計,許多員工都被拉去做訪談。高管孫原向咨詢師描繪了徐正聚焦“高高用戶”和會員的美好愿景,咨詢師開玩笑似的問:“您是不是平時不買菜?”
陳風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息繭房”,作為最高掌舵者的徐正尤甚。“他聽到的消息都來自跟他相似的人,邏輯和數據比較厲害,思維能力強,擅長做戰略、分析、大決策。但缺少對一線業務的體感。”
薄霧籠罩
相比于為一家公司制定更為具體的規則、更完善的系統,徐正則聚焦于解決人的問題。他曾想要削減采購的權利,比如讓負責便利購的人從位置上起身,去負責菜場業務——一個最不賺錢的業務。最終,那位戴著金鏈子、金戒指的負責人,在徐正的辦公室里跟他吵了起來。負責人摔了茶杯,還叫來了救護車,停在公司樓下,被不少員工看到了。
劉書豪在每日優鮮的最后一年里,組織架構變了六七次,領導換了六七個。他認為,“可能調架構也是因為不信任”。
多位員工表示,在2021和2022年,每日優鮮的離職率非常高,絕大多數人會在一年之內被淘汰或主動離開,生存率不到10%。一位每日優鮮前員工也曾在一次采訪中透露,一年的時間里,每日優鮮會硬性淘汰40%的人。每日優鮮也和美團買菜、便利蜂一起,被稱作“互聯網三坑”,是比阿里和字節等大廠更可怕的地方。
徐正和高層的領導風格決定了每日優鮮信息的不透明。離這艘大船的傾翻越近,就越難以得知公司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員工們只知道,供應商又來堵門了、訂單量越來越低、現金流逐漸干涸、新業務毫無起色。春節期間,有總部員工去大倉幫忙做分揀員,映入眼簾的只是一排空曠的貨架。員工手里的決定權也漸漸消失,采購部門收回了基層員工們支付款項的權力;想要增加產品品類,必須要徐正本人審批通過。
薄霧籠罩著航行中的每日優鮮,員工們看不到前路,全憑徐正一個人決定大船要駛向何方。劉書豪這樣形容這種感覺:只能做眼下手頭的事,沒人能做未來三個月以上的規劃。除了徐正本人,很難有人能夠說出每日優鮮下一步的新戰略。
包括一些高管在內,也要依靠流言來獲取一些可能的動向。從2022年初開始,員工們聽過關于公司里的流言包括:李漾離開是因為跟徐正鬧翻了;負責人力的合伙人出局是徐正對他的能力產生了質疑,覺得他在管理上對組織沒有幫助。
傳得更廣的流言是,徐正想要把公司打包賣出去,他曾經會見過國美、順豐、抖音、華潤萬家以及京東的高層,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每日優鮮很有可能被京東收購。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這個流言,有人甚至開始考慮,自己到了京東,會不會被架空然后被裁掉。
流言并不是空穴來風——陳風和孫俊業記得,每日優鮮跟京東的合作開始于2021年12月,用戶在京東超市下單,由每日優鮮的騎手進行履約配送。有每日優鮮的配送員被要求備上兩套衣服,接到京東的單,就換上京東的衣服。同時,在一些供應商停止為每日優鮮供貨的情況下,京東仍然在為每日優鮮供貨。
這或許也是徐正猶豫的關鍵。徐正有野心,也有很強的賭性。在某次接受采訪時,徐正自信地提到,自己喜歡玩德撲,水平不錯,“初級選手才看輸贏,高手都看籌碼”。
武漢和寧波都是籌碼的一部分。擺在徐正面前的那分數據報告,明面上是“是否要關掉武漢和寧波的大倉和門店”,實際上是“是否要停止擴張,開始收縮”。收縮就等于承認每日優鮮面臨困境,很難再有增長,這會動搖投資者們的信心,不管是融資,還是被收購,或是抬高收購的價碼,都更加困難。但如果強撐,幾個大倉都在源源不斷地虧損,公司賬面上的現金流已經難以為繼。
高層王大強證實,徐正的確想促成京東收購每日優鮮,“對此抱了很大期望。600個門店跟100個門店,完全是兩碼事”。因此,“徐正在今年1月份的時候,沒有痛下決心,大幅度砍掉規模”。
總之,漫長的猶豫之后,徐正終于做出了最后的決定——2022年2月,每日優鮮關掉新開半年的新城寧波,至于武漢,“不要關完,核心城區和好的店保留”。關掉的門店總數約90家,關完后,每日優鮮剩余480家門店。
莫騫說,徐正是希望通過“保留業務”的方法,避免引起市場的過度反應,讓手里的籌碼不至于少得太快。為了完成徐正的指令,他們只能偷偷將武漢城區原來三公里的配送范圍換成五公里,以保證剩余的前置倉依舊能夠覆蓋主城區用戶。
但最終,收購并沒有達成。有人說,是京東的最高層否決了收購,也有人說,徐正不滿意京東開出的價格——這些也是傳言。“我也曾無數次聽到有戲,但最后還是沒戲”,王大強回憶,但他覺得,這或許已經是每日優鮮最后的機會,因此,“徐正想去賭一賭沒有錯,只不過最后可能確實沒有賭成功”。
很難去評價徐正的選擇正確與否,更重要的或許是時機。王大強說,“我們也能理解京東為什么不敢收購,很簡單,這種時候所有公司都是在收縮戰線,沒有人在擴張了,所有公司都在裁員,誰還會去擴張,對吧?如果你放到2020年或者2019年肯定有人愿意接(每日優鮮),這不用想,因為我們到家,解決最后一公里、最后三公里問題的能力不是所有公司都有的,所有公司都垂涎三尺,你說這對京東有沒有價值?”
對賬上的錢能燒多久,徐正心里很清楚,但過往的融資經歷太輝煌,給人一種總能找到下一筆錢的錯覺,這種樂觀預估也成了一種誤判。在2020年年底拿到青島國資委的融資之后,2021年這整整一年,每日優鮮沒有拿到一筆融資。
無論如何,徐正的猶豫導向了最差的結果。今年5月,每日優鮮開始拖欠工資,有員工家屬潑了曾斌一臉水,才換回幾十萬的工資。裁員一次次發生,每日優鮮的門店越來越少,包括蘇州、南京、濟南、太原等在內的9個城市接連停止運營。訂單也掉得厲害,從巔峰時期的全國每天30萬單,跌到5月時的每天兩三萬單。
劉書豪覺得,關閉大倉的過程動作很慢,今天關一點,明天關一點,當時如果一次到位,按照當時賬上的錢,也許可以緩過勁來。“等到后期,他(徐正)一直砍,一直砍,到公司快解散的最后兩個月,砍到只剩下北京和上海,但那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孤身作戰
徐正突然回到了一線。
2月的一天,時針指向凌晨12點時,已經躺在床上的陳風被領導叫起,說要和徐正開緊急會議。徐正有些興奮地宣布,每日優鮮要和抖音合作,做一個直播項目,讓產品負責人趕緊設計系統改革方案。陳風和同事幾乎熬了一夜,在第二天交付了這個計劃。之后,在抖音直播間里,每日優鮮讓高亞麟帶貨賣小龍蝦,一天單量沒有超過1000單。
在這幾次合作里,徐正罕見地出現在了各個一線項目的對接群。陳風記得,和京東合作的那一次,對方并不積極,只有每日優鮮的員工們不停地在群里發送對接文檔。實在沒有辦法了,大家只能在群里@徐正。后來,徐正跟京東方面的高層打了電話,項目才得以進行下去。
6月,天氣漸熱,缺錢也缺人的每日優鮮從繁華的望京搬到了順義博望科技園辦公。搬家的計劃倉促,還沒裝修完成時,一些員工在臨時借用的辦公地點上班,由于工位少,大家還得輪流排班,“你一三五來,他二四六來”。
搬家之后,為了鼓舞士氣,徐正將員工們聚集起來發表演講。那一天,接近400人將徐正包圍起來,他站在最中心的位置說:“我們一定能熬過這段時間,公司一定會往好的方向發展的。”員工們擠坐在狹小的空間里,無人鼓掌。
他也突然頻繁地出現在辦公大樓里,四處巡查。有一回中午12點,徐正發現辦公室已經沒人了,他緊急召集高層,要讓大家“回歸到創業階段”。最后,大家的解決方式是,中午分批去吃飯,“讓老板看到我們有人”。
大家都能感受到,徐正不愿面對失敗,也無法面對失敗,他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努力,試圖調轉大船的方向。徐正越來越忙,莫騫說:“到后期他很忙的,跟商品開個會,跟營銷開個會,周一到周日,幾乎每天都有會,一開一下午,晚上還要陪投資人喝酒。”
7月14日,每日優鮮還發布了公告,山西東輝集團將以股權戰略投資合作的方式向其注資2億元,在這個過程中,每日優鮮會割讓一部分公司董事會的席位。只是協議簽了,錢還到不了——作為一家美股上市公司,2億元需要先折算成美元,周期會拉長到3-6個月。
劉書豪最后一次見到徐正出現在公司,是公司“原地解散”的五天前,徐正還沒有放棄。他正走在去辦公室開會的路上,表情平靜。劉書豪的同事向他打聽,“老大最近情緒如何?正常嗎?”劉書豪回答,“還好”。
不知是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在7月28日,徐正堅持不下去了。那一天,還在工作中的每日優鮮員工們,突然被拉到了同一個群聊,由HR宣布了裁撤全部員工的消息:由于投資款項未能如期到賬,每日優鮮工薪暫緩發放,大部分員工的工作截止于7月28日,7月之后的社保公積金等需要大家自理。之后,一個15分38秒的會議錄音在網上流傳開,“每日優鮮公司解散”登上了熱搜。
解散沒有絲毫征兆,莫騫回憶,自己知道這個信息,只比普通員工早了一天,即便是超市業務負責人,也沒有提前從徐正嘴里得到任何訊息。于是,在28日這一天,有人在電話會結束之后不到20分鐘,公司辦公用的飛書賬號、郵箱、VPN、內網全都登陸失敗,與沒有加過微信的同事、領導甚至是HR立刻失聯;有人還在出差,在外面跑著業務,“突然發現身后的公司都沒了”;一位掌管15家門店的店長連夜收尾,給店鋪上鎖、把遺留商品和設備保存起來、通知全部一線員工“全員停止出勤”;住在順義倉庫附近的一線員工,被要求一天之內搬走;每日優鮮辦公室也無法再進入,幾個保安把守著門口,物業斷了辦公室的電,從外面看過去漆黑一片。
每日優鮮最終的爛攤子,包括欠供應商的16.52億,超過922位員工兩個月的薪資和社保,多家投資機構的血本無歸。
陳風記得,在創業初期的2015年,公司只有大約100人,過年的時候,徐正會親自給員工發紅包,到了元宵節,還會給大家盛湯圓。徐正還在一次團建中加了所有人的微信,盡管屏蔽了朋友圈,但依然讓大家驚訝,也讓很多老員工對徐正產生了信任和崇拜。這種情緒,在資本的加持下,將徐正推向神壇,變得像一臺冰冷的機器。
如今,他成了一位失敗者,每當媒體書寫他的失敗,他就要出來辟謠,宣誓自己和每日優鮮仍在努力還錢和奮斗中。
看到那些關于徐正的最新消息,莫騫為徐正感到不平,“我們這些職業經理人拿了工資跑了,可能有些人還在賠償、仲裁,但是現在公司還背著十幾個億的債務,只剩徐正一個人在苦苦支撐,想辦法把這些債務的問題妥善地解決。你可以說他戰略錯誤,可以說他經營不善,也可以說在這個過程中有忠臣良將給他提了合理的意見,他沒有采納,但就事實本身來講,在那個環境下面,哪怕換一個CEO,不一定會做得比他更出色,對嗎?”
而王大強站出來聊的最主要目的,就是為徐正說一句公道話。他認為,每日優鮮的結局并不是由徐正一個人書寫的,有人認為徐正不懂行業、決策失誤,但“如果真的對行業不了解,它做不到這么大的規模,也沒有機會上市,光靠運氣能夠做成一家上市公司嗎?是他(徐正)是傻子還是所有投資人是傻子呢?”
但無論如何,徐正還是失敗了。在2018年初的一次采訪中,主持人問他當年為什么要修數學和工商管理的雙學位,徐正說覺得自己長大后就要去做生意,數學能給他最重要的能力,就是把任何事物抽離出來,做抽象化思考的底層能力。但在真實世界的細微處,永遠有不可測的人性,是數學無法明確的變量,這些變量累積起來,構成了一次大概率的失敗。
后來徐正親臨一線,做起了一些他從來沒有做過、最細小的業務,比如在跟抖音的合作群里被下屬@:“老板,我們推不動了,麻煩您推進一下。”徐正回復了一個“ok”的手勢。收拾每日優鮮的爛攤子,難度不亞于把公司做上市,因為現在,就剩天才一人孤身作戰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每日優鮮IPO背后:創始人徐正的十年賭局.獵云網
[2]每日優鮮,燒錢模式已無活路?.BT財經
[3]每日優鮮“活鮮到家”落地南京,全國活鮮銷售額增長超10倍.價值與品牌
[4]每日優鮮上市背后:生鮮電商賽道日漸擁擠.山東商報
[5]栽跟頭的聰明人徐正.界面新聞
[6]每日優鮮走在懸崖邊.界面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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