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當全球變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隱患,當鋼筋城市被證明難以可持續運轉,更無法承托我們的情感生活,如何超越以人類為中心的思考和建造方式,在建造中實現對全生物的友好關懷?如何探索更有溫度的未來人居,讓城市如生命體般有機、柔軟,富于關懷?
2022年深港城市\建筑雙城雙年展(以下簡稱“深雙展”)以“城市生息”為主題,嘗試用建筑設計回應上述問題。策展人認為,生息觀念是地球自然的一種生命規律,“生息的城市”是一個共生之場,是探索人與自然共同體的地方。長達三個月的深雙展將展示來自十五個國家的數百件藝術作品,它們聚焦城市氣候、生態變化等全球性議題,也關注當下生活方式、流浪動物等城市日常話題。

在探索城市生態性的同時,許多作品還聚焦社會公共議題,不僅構想在老齡化與少子化的未來城市發展的可能樣態,還立足當下,探索在長期隔離、割裂的城市空間中,我們該如何重建附近、修復聯結。
非人類中心視角下的生態城市
城市不僅僅由人類組成,也由有形和無形的生態系統構成,除了目之所及的動植物,也有看不見的微生物,土壤、水與廢物的循環,空氣與思想的流動。展覽中“物靈之旅”板塊的一系列創作都嘗試思考如何超越人類中心的凝視,從新的角度重新審視城市,以及人類怎樣看到城市中隱藏的生態系統,與其他城市棲息者共享城市空間。
以蘑菇為主體創作的“反方向的構筑”,再現和探討了生態系統的自我循環機制,磚塊由菌絲體纖維廢物利用制作,在雨水和空氣的作用下生長出菌類,寄生在人類建造裝置的縫隙中,并逐漸與磚塊融為一體。裝置所設計的倒置金字塔可以為生命成長提供更好的條件:最大限度地在其頂部收集雨水,同時為下部提供了充足的遮陰面。建筑將隨著時間不斷自發生長,最終發展成豐盛多態的菌類生態系統。


“種子花園”項目則探索了人類與其他物種在地理空間上的合作共享。項目計劃在三個月展期中,由人類與鳥類共同播種耕作一小塊土地,觀眾將被邀請為花園撒下種子,而鳥類將被花園中盛放食物的喂食雕塑所吸引,在享用大餐后為花園帶來肥料。這塊小小的土地將生長和發展成一片多物種共同協作的生態空間,協調著人類觀眾和鳥類之間的欲求和偏好。

“流浪動物之家”或許是展覽中最有溫度的項目,主辦方邀請了31位優秀建筑師與藝術家,為流浪動物設計了形態各異的綠色低碳居所,遍布展館大小角落。

材料與形式如何對話是藝術創作的重要問題,可持續性材料讓生態議題與創作形式達成統一。深雙展中的許多作品都致力探索材料的環保使用,“材料圖書館”單元展示了60種可持續材料樣板,它們主要誕生于大灣區,為觀眾呈現了中國本土可持續材料的可能性。在展覽指導的《可持續材料和設計手冊》里,主辦方鼓勵參展人使用再生材料,制定展品回收計劃,盡量避免資源浪費,形成了一套具有完整鏈路的“可循環模式”(after-life management)。
當人類變少,城市收縮:建筑師的未來城市想象
研究表明,2000-2020年間,全球近乎一半的城市都經歷了人口的緩慢流失;六普、七普期間中國的收縮城市數量已經達到266個,占比約50%。人口的流失為城市帶來了顯著的變化,在未來,面對老齡化和少子化帶來的人口收縮,中國非一線城市很可能普遍面臨城市建設放緩、建設空間過飽和的問題。
“收縮城市”概念最早由德國學者豪瑟曼和西貝爾于1988年提出,用來指代受去工業化、郊區化、老齡化等因素影響,出現的城市人口流失乃至局部地區空心化的現象。在“未來聚居”中,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龍瀛的團隊探索了全球典型的收縮城市特征,比如美國的底特律和中國的鶴崗。
龍瀛用大數據識別了鶴崗的城市空地和廢棄建筑,區分了不同等級的廢棄道路,他們也同攝影師合作,拍攝了東北收縮城市的空置景觀。團隊認為,一方面,局部人口收縮會演化為城市空間質量的下降,形成惡性循環;另一方面,空置也蘊含著機遇,人口密度減少有利于生態系統的恢復,也能讓城市功能區從四散分隔演化為整合互嵌,方便居民的生活。

同樣思考城市收縮議題的還有“未來城市”,創作團隊認為,如今中國城市存在許多問題,比如居住空間和城市空間割裂、街區尺度過大等。在未來,當人口減少導致城市收縮后,這些問題可能會有更多解決空間。
“未來城市”試圖描繪典型非一線城市的未來聚居樣態,設計師對城市的未來設想目標包括:出行工具變得多樣輕質,不再依仗地面作為唯一交通界面;城市更適宜步行,道路去除交通功能,成為活動公共空間;自然重新蔓延進人居環境,城市作為另一種生態與自然無界融合;大型能源設施逐漸消失,新能源供給以更輕質的形式散布在社區內部等。

看到“最初500米”:用行動重建附近
藝術與實踐需要兩相促成,彼此回蕩,深雙展的“共同行動”旨在探索藝術行動的可能性,其中展出了人類學家項飆與建筑師何志森共同發起的“看見最初500米”項目,“最初500米”的說法對應的是由電子商務公司、平臺、城市管理部門提出的“最后500米”,一個由上至下、從權力中心往下延伸到每人每戶的定義。“最初500米”正好與之相反,它不以權力或資本為中心,從個體出發,促發人們關注身邊的環境、連接更大世界的“附近”。
在為期三個月的“看見最初500米”工作坊中,56位來自各行各業的參與者共聚廣州,在交流中嘗試討論和理解周圍世界的復雜關系,最后,共有37個參與者堅持了下來,用一系列藝術創作呈現出了他們理解的“最初500米”。在展覽現場,參與者丘丹琴向記者提到,工作坊的最大意義不是創作藝術成果,而是讓參與者們不斷交流、碰撞,是“看見”與“聯結”這一連續動作所形成的過程, “工作坊結束后,我們都成了互相信任的朋友,”丘丹琴說。
“看見最初500米”項目選擇以粉色快遞柜的形式呈現參與者的一系列作品,每個作品都占有一個格子間,觀眾可以隨意打開,與作品互動,并共同參與作品的創作呈現。快遞柜呼應的是物流平臺為解決“最后500米”設置的豐巢快遞柜——不同的是,豐巢快遞柜是切斷快遞員與小區居民聯系的裝置,而粉色快遞柜則旨在探索如何從自身出發,打破人與人的隔離。

“看見最初500米”的一部分作品對人與人的情感關系做出了探索。在作品《繩》中,蔡寶豐用一條500米長的繩子,一頭系著自己,一頭系在家門口,隨著離家的距離越來越遠,繩子也逐漸沉重,行走的動作變得困難,蔡寶豐在這次行為創作中重新思考了與家庭和父親的關系。《一次性關系》思考了約會軟件如何影響現代人的愛欲樣態。創作者junyi制作了一個扭蛋機器,截取了她在約會田野中的記錄與思考的短句,觀眾可以隨意抽取,呼應約會軟件的運轉方式,junyi在作品介紹中寫道:“這是一個無厘頭的短句,嘗試喚起眾多的可能性,或許是一次,性關系;一次性,關系;還是一次,性,關系”

除了家人與親密關系,“最初500米”向外的輻射也包括了同樓的鄰居、臨近的街坊。在丘丹琴創作的《界》中,她以紅白相間的隔離鏈子做成晾衣繩,在石牌村的“握手樓”陽臺上,鏈子被系在自己和鄰居的窗戶之間。她希望本來用于區隔的鏈子,成為鄰里關系變化的引子。丘丹琴記錄下晾衣繩在幾周時間中從被鄰居無視到掛起衣服的變化,鄰居離開時,又把鏈子放回了陽臺。

在另一個作品《車籃計劃》(Bike Basket Plan)”中,發起人發現,大部分共享單車的車籃都被垃圾和小廣告占據。他們邀請大家一起觀察車籃并介入車籃,“這些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小小籃子,和它所形成的小小空間,構成了一片連綿的、豐富的、觸手可及的非常規空間,它或許可以不只是閑置或淪為垃圾桶。”車籃作為城市的移動森林存在,還可以載著藝術品作為流動展覽館,也能夠作為二輪便車幫人們運送小件物品。

“我們正在籌劃下一場‘看見最初500米’mapping工作坊。”何志森提到,現在,粉色快遞柜還預留了46個空盒子,“隨著越來越多具有差異性、雜糅的、多元的‘附近’的加入,我們希望這個放在展場里的快遞柜可以慢慢擺脫一個代表‘最后500米’的功能性的網格物理空間,最終轉化為一個自我與周遭、私人表達與公共領域時時刻刻都在糾纏不清的‘意義場’,一個更寬廣的‘附近’。”
(除注明外,內文圖片攝影均來自界面文化記者徐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