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表外表里 曹賓玲 付曉玲
編輯|Reno
“我昨晚休息得挺好的,凌晨四點趴在桌子上,早上七點鐘才醒。”
“哦!那你休息得真的不錯呀!”
在茶水間偶然聽到手下兩個Senior(高級審計員)的這段對話時,已升任Senior Manager(高級經理)的阿靜,瞬間夢回入職普華永道的時候。
彼時,還是一張白紙的阿靜,在一次聚餐上第一次聽到類似的對話,瞠目結舌了很久后,暗暗下定決心,只干一年就換工作過正常生活。
但二十年過去了,她并沒有離開四大,而是幾乎把普華永道、德勤、安永、畢馬威輪了一遍。
她說不清為什么要留下,但總有幾個時刻,讓她留戀:
“每年40%左右的漲薪,一個senior周末兩天的加班費可達4000塊錢。”(ps:2003年)
“拿下注冊會計師后,一屋子企業高管、券商、投行圍觀你給文件蓋章的畫面,感覺走上了人生的巔峰。”
“在人民大會堂辦年會,有專屬的泊車區域、國賓們才能吃到的大蝦球、高價請來助興的明星。”
然而近幾年,她不得不重新審視審計職業帶來的新流變。
據阿靜回憶,當年的同事,清華北大有之、兩財一貿有之。如今這類學校畢業生,最多拿四大offer保底,雙非畢業的小朋友倒是越來越多。
過去出差,出入都是星級酒店,現在如家、7天連鎖成了標配;本來常有的集體聚餐,也是能免則免。
最近,一則財政部正敦促國有企業終止與四大合作的消息,更是讓過去風光無限的四大,寒意愈發深重。
這讓新一代審計人,上場就是“生存之戰”。
一、蛋糕變小,一個人掰成三個人用
環境的惡化,一直有跡可循。
以“宇宙大行”工商銀行為例,2010-2021年,其資產規模翻番,但審計費一路打折,2022年降至1.04億,縮水35%;地產龍頭萬科同樣如此,審計費占營收比大跳水。
中美關系緊張、中國資本市場日趨成熟下,越來越多中企撤離華爾街,回國上市成為大勢所趨。這對擅長跨國項目的四大來說,不是什么好消息。
蛋糕肉眼可見地縮小,意味著壓榨游戲要加劇了。
周蓓清晰地記得,入職那年中秋節,一個本該花好月圓、闔家團聚的日子,她卻被按在辦公室里“罰站”。
所謂“罰站”,就是“老板不走,我也不能走”。哪怕已經是凌晨3點半,全組人都還在辦公室里挑燈夜戰。
那是一個IPO項目,本來就時間緊、任務重,更不幸的是,老板拖到最后才看底稿,周蓓和同事們只能加班加點清Q(清除審計底稿里的問題)。
實際上,需要處理的問題可能并不難,比如,老板會匡算少數股東損益,并要求周蓓算出來的金額在他預期范圍內,如果金額對不上,周蓓需要按照老板的方法,重算一遍。
但許多類似的問題堆積起來,工作量是驚人的,那一次她們連續通宵了4天,每天都是“日出而息、日出而作”。
長時間的高強度工作,周蓓怨氣爆棚:“他們每提出一個問題,我能感覺自己的臉又黑了一分。”
但第二天早上一來,看到老板還在辦公室里趴著,她又默默把怨氣往肚子里咽了下去。
周蓓曾發誓,等自己升到senior之后,她一定要更合理地安排工作,讓大家都更從容。但這一天真正來臨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她升職后的第一個項目,老板就塞來一個燙手山芋:某IPO項目,需要在2個月時間內盤完40家子公司3年1期的報表。
這明顯是強人所難,要知道,如此大的工作量,小組通常需要干半年,現在相當于一個人要負擔三個人的工作。
周蓓瞬間陷入二十四小時玩命連軸轉的恐懼中,想到小朋友可能更承受不了這種車轱轆都轉冒煙的狀態,她決定申請增加人手。
但老板的回復令她絕望:8個人已經是鼎力支持了,隔壁事務所的同類型項目,只配置了6個人。
實際上,她對結果已經有所預料:“審計費需要覆蓋所有的費用支出,包括人力成本、品牌建設、日常運維、物業服務等,其中人力(含工資、差旅、加班費)是大頭,老板要保證利潤率,沒錢的項目,加人手是癡心妄想。”
但掛斷電話的瞬間,她的淚水還是決堤了——并非有多傷心,她只是需要發泄一下。畢竟,四大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已是共識。
早年,四大的客戶不是大外資,就是國內巨無霸,國有五大行(工、農、中、建、交行),能源三巨頭(中石油、中石化和中海油),電信三巨頭(移動、聯通和電信),家家都是四大的“肥羊”。
現在,四大已經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可以看到,2015-2019年,四大加快本地化,直面內資所的低價競爭,甚至打起價格戰,安永一度被嘲“半價永”。
面對危機和困境,控制“人口”數量和延長工作時間,不過是勞動密集型企業的慣用伎倆罷了。
四大更殘酷的一點在于,在激蕩歲月中,其對員工的“篩選”,也在一步步登峰造極。
二、四大需要的不是人,是執行機器
偌大的會議室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坐在中間的何鑫滿臉通紅,渾身冒著冷汗,時不時伸手松一松領帶,來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
這是何鑫作為高級審計員,首次挑大梁為一家醫療機構審計的現場,并且是直接向異地合伙人匯報,由不得他不緊張。
但怕什么往往來什么,電話會議一開始,合伙人就犀利地指出報告里的問題:
·驗證指標太少,比如只驗證了期末余額,沒有驗證期間發生額;
·沒有跟業務結合,比如床位收入、醫療服務收入的增長波動及與同業對比情況不明;
·表與表之間的部分數據也勾稽不上,比如明顯增大的數據,附注并未說明是否有新業務。
“這不是挑刺,這是往我心里扎刀。”如果地上有縫,何鑫會毫不猶豫地往里鉆,“這些都是出具無保留意見審計報告很關鍵的點,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何鑫知道自己不能再偏安一隅了。那段時間,他化身“卷王”,無論是凌晨4點走,還是早上9點來的同事,都能看到他坐在桌前拉數據,區別只是旁邊的煙又空了一包。
不過自那之后,何鑫真正懂得了如何為一家公司估值,再有類似項目,處理起來都得心應手,工作第4年,就迅速升到經理,比一般人早2年。
然而,他還沒風光多久,就再次被“打回原形”,甚至差點離職。
“啪”的一聲巨響,高級經理把一沓報告狠狠甩到何鑫面前,然后當著所有下屬的面,對他開噴,“驕傲自大”“態度有問題”等帽子一頂頂往他頭上戴,近1小時的批斗里,何鑫無數次想要原地跑路。
事情起因是,他換到了一個新組,發現報告里有許多地方,并不符合會計準則或估值指引,基于過往的經驗,他對這些內容進行了修改,即使高級經理指出后,依然堅持己見。
“但簽字的人是他不是我,他不需要我的個人想法,執行就完事了。”冷靜下來,何鑫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四大就像被加了倒計時的集體賽跑,游戲規則下,所有人要“本分”才能不拖后腿。
“當你是老板手里趁手的刀,那你可以順風順水,一旦變成刺頭,就別怪組織無情。”何鑫一針見血道。
對此,詹妮弗也深有感觸。她是降薪跳槽到四大的,因為畢業于一間雙非院校,校招只能去內資所,但“四大夢”還是時不時跑出來作祟,有機會跳槽,她求之不得。
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即使自己的底稿被多次點名返工,詹妮弗都照單全收:“本來就是奔著感受行業最高水準去的。”
可看到考核評分結果的瞬間,她破防了:勤勤懇懇的自己慘遭“delay”(不升不降)!
眾所周知,在四大,審計員通常一年能升一級,不升不降其實就是否定。
對此,詹妮弗倍感委屈:只因為自己是半路加入,工作不如校招生們熟練,就遭到嫌棄。
過去在八大,詹妮弗做一份報告,只需要跟領導匯報一下過程,然后拿出相應的材料,就能過關。到了四大之后,一切都要留痕、可查,形成工作筆記,也就是上文提到過的“底稿”。
如果把審計比作解數學題,在八大時,詹妮弗只需要在答案旁寫下大概思路就行,現在卻要從定理開始寫,每一步運用的公式、得到的結果,統統注釋清楚,把填空題當成解答題來做。
不僅如此,項目負責人、經理、合伙人還會對底稿層層復核、提意見,然后要求清Q。
適應的過程是痛苦的,詹妮弗幾乎每天都要返工,工作量大不說,進度也堪憂。當然,她知道這是自己必補的功課,連續4個月,她總是比其他人早到晚走,沒在凌晨2點前下過班。
“至少我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態度也是積極的。”詹妮弗抱怨,“感覺公司是在挑選最優質的機器,而非最優秀的人。”
但鮮少有人能真正理解詹妮弗的苦楚,畢竟在外人眼中,四大人賺得多啊。
三、高薪長假,都是燃燒生命換來的
工作四年,周蓓職級升了三級,工資漲到了2萬7,已經攢夠二線城市一套房的首付。
另外,去年她通過騰挪調換,整整休了3個月的假。年審忙3個月,淡季的時候可以集體放假,且年假也很長——進去一年就有半個月年假,做到高級審計員有3周,經理級別再加一周。
對周蓓來說,每當熬不住、卷不動的時候,想想工資、假期,多少能抵消一些怨氣。
但事實上,她也知道,這些優勢條件,都經不起推敲。
可以看到,近二十年來,(上海)四大的起薪與社平工資的差距在逐漸縮小,2019-2021年,差距幾乎消失,四大從“入職即巔峰”變成了“入職即平均”。
艾倫2014年入職四大的時候,花三分之一的工資,能租到看得見東方明珠的房子,現在花同比例的價錢,得住到三環外了。
他拿當下入職小朋友的起薪算一下,攤到工作時長上,第一年時薪只有60塊,也就一般互聯網大廠一半的水平。
而之所以時薪如此感人,是因為加班費也發生了變化。2003年,一個高級審計員周末加班2天,加班費4000元。但現在同樣的工作強度,無論加班多久,僅按兩個小時算加班費,一個周末只有500左右。
至于休假,看似誘人的休假時長,是年審1個月頂3個月,“燃燒”自己的生命得來的。
采訪過程中,周蓓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專心于吐槽,她熬的中藥都溢出來了。
“我對四大是有感情的,但我的身體不允許我一直在這里做下去。”周蓓無奈說道。幾年的熬夜加高壓下來,身體本就偏弱的她,不僅“喜提”500度近視,還因長期久坐,得了畸胎瘤,現在處于前期調養階段,后面還要做手術。
據周蓓介紹,進四大一遭,誰都逃不過得點職業病。輕則常年滴眼藥水、貼膏藥、神經衰弱,重則腰間盤突出、脊椎病、甲狀腺結節伴隨。
“在四大能堅持到最后的,不見得是最厲害的,但一定是身體好的。”她調侃道。
不僅個人身體岌岌可危,一人工作、全家受累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周蓓家在郊區,每到年審季,都和家人過著同住屋檐下、兩兩不見面的日子。對此,她媽媽非常緊張,一定要等到她到家,才能安心睡覺。
“通宵的時候,就告訴她我在酒店睡。”周蓓說,但人忙起來,難免會有疏忽的時候。
還是那個馬力全開的IPO項目,她連續熬了一個半月,身體接近麻木,回到酒店倒頭就睡。凌晨5點左右,她被朦朧的手機鈴聲吵醒,接通的一刻腦子瞬間清醒——她忘記給媽媽報平安了。
老太太并未責怪她,確認她沒事就匆忙掛斷睡了,但周蓓怎么也睡不著了,“我非常內疚,也是那一刻清晰地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四、來去之間
周蓓今年遞交了離職信,試圖挽救全線崩潰的身體和生活。
而詹妮弗、何鑫、艾倫早已揮別四大,散做滿天星:詹妮弗申請了香港的大學,準備深造;何鑫和艾倫都跳槽到了投行,在金融鄙視鏈中更上一層。
“本來就沒有人想在四大干到退休,大家其實是拿四大當跳板。”艾倫早已看透。但他時常會記起在四大的日子,尤其是第一次出差陪客戶喝的那頓酒。
冷菜上桌,西鳳酒作陪,眼窩深陷、頭發略微花白的客戶老大哥,三杯兩盞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
眾人耳聽他酒后碎言,看到一個小小的財務科員,和當年下田的四大團隊一起熬夜奮戰,從輔導期到終于上市,再到業務遍布全球的大型上市公司和行業龍頭,一步步成長為集團財務一把手。
曾有深夜,大哥因為會計處理焦頭爛額,試著給當年的審計員發短信請教,即使那人已經離開四大,還是在夜深人靜時分,回了一份詳細的解答。
說到這,大家眼眶都有些發紅。
艾倫也添了幾分傷感,他沒有親身經歷那段崢嶸歲月,但他能感受到,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
(文中阿靜、周蓓、何鑫、詹妮弗、艾倫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