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侯瑞寧
今年5月，全球兩大能源及大宗商品價格評估機構英國阿格斯和標普全球普氏能源，首次將美國西德克薩斯生產的米德蘭品級WTI原油納入實貨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
這意味著世界三大原油價格體系中，美國生產的原油將涉及兩大席位，其在世界能源體系中的話語權或進一步擴大。
目前，全球有三大原油價格標桿，分別為英國的布倫特原油價格、美國的WTI原油價格和迪拜/阿曼原油價格。其中，全球近80%的實貨原油交易，直接或間接地以布倫特原油價格為定價基準。
美國WTI米德蘭原油為什么會被納入實貨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這將對全球原油價格、供需格局和原油貿易流向產生哪些影響？對我國的原油進口和能源安全帶來哪些挑戰？
5月31日，界面新聞直播邀請業內專家對上述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他們分別是國家能源委員會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王能全、中海油能源經濟研究院原首席能源研究員陳衛東先生、阿格斯原油高級分析師彭倩。
以下為訪談內容，有刪減：
界面新聞：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的構成主要什么？已經被納入該體系的原油種類具備哪些特點？
彭倩：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主要由三大價格板塊以及他們之間價差組成。三大價格板塊分別為即期布倫特（Dated Brent），遠期布倫特（Cash/Forward Brent），洲際期貨交易所布倫特期貨（Ice Brent）。
其中，即期和遠期布倫特是實貨交割，布倫特期貨是現金交割。通常提到的基準油，是指兩個實貨布倫特交易里用來交割的油種，這次要增加WTI為基準油的，就是即期和遠期布倫特。
即期布倫特和遠期布倫特，都是指基準油在窗口成交最低的離岸價。區別主要在于裝運的時間和有沒有具體的船期。
即期布倫特裝貨時間更近，一般為未來10-30天，且帶有明確的船期，比如6月15-17日裝運的一批福蒂斯（Forties）原油。遠期布倫特裝期比這個要更長遠，且不帶有具體裝運時間，比如7月裝運的一批福蒂斯原油，賣家需要提前30天告知具體裝運時間，這時候遠期布倫特就變成了即期布倫特。
除了這三個布倫特價格外，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還包括這三者之間的價差。比如，即期布倫特和遠期布倫特之間的價差叫CFD，即期布倫特和布倫特期貨之間的價差叫DFL，遠期布倫特和布倫特期貨的價差叫EFP。這些都是非常活躍的場外紙貨品種。
這些價差既是三個價格之間轉換的工具，也是市場參與者根據自身盤位和交易情況，選擇不同價差做保值或者套利的工具，也是不同基準價原油貿易之間計價轉換的工具。
能被選為做即期布倫特基準油，都是輕質低硫油，且在歐洲的供應量最大。
王能全：我補充一下。目前的布倫特價格體系所構成的原油，由在北海生產的五種輕質、低硫原油組成，具體包括：英國布倫特（Brent）和福蒂斯油田生產的原油，挪威奧塞貝格（Oseberg）和埃科菲斯克（Ekofisk）油田生產的原油。由于上述相關油田產量的下降，從2018年開始，挪威特羅爾（Troll）油田的原油，也加入到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這五個油田的首字母縮寫為BFOET。
雖然布倫特作為標桿原油的重要性日益增大，但作為初始油田，布倫特油田的原油產量越來越小。投產40多年后，作為布倫特油田的操作者，殼牌于2017年5月開始拆除海上平臺和與油田相關的154口油井等生產設施，布倫特油田正式宣布關閉。但由于已經有了替代的油田產量，布倫特油田的關閉并未對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界面新聞：和WTI、迪拜/阿曼其他兩大原油標桿相比，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的特殊性和重要性體現在哪里？
王能全：在全球三大原油標桿中，78%的實貨原油交易直接或間接地以布倫特原油價格為定價基準。
從貿易方式講，布倫特原油通過水上運輸，可以在世界各地的陸上和船舶上儲存，賣給全球煉油廠并由煉油廠加工。由于水運原油的這些特質，布倫特原油基準能夠較好地反映全球石油市場的基本面和全球經濟狀況。WTI原油則更多地反映美國國內的原油供需情況。
從油品品質講，布倫特原油不如WTI原油。WTI的密度（API）是40度，含硫量0.33%左右，是輕質低硫油；布倫特的API是38度左右，含硫量0.37%左右；迪拜油的品質更差些，API是31度左右。
原油的種類有近百種，主要由兩類指標來進行區別，一是密度，用API度表示，數字越大表示原油的品質越好；二是硫含量，數字越大表明原油的硫含量越大，品質越差。
但因為布倫特原油的貿易量較大，其影響力更大一些。所以很長時間以來，布倫特原油價格較WTI高3-4美元/桶。
陳衛東：我補充幾句。20世紀70年代初發生的石油危機，給世界石油市場帶來巨大沖擊，石油價格劇烈波動，直接導致了石油期貨的產生。
與WTI相比，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出現得較晚。前者是1986年上市西德克薩斯中質原油（WTI）期貨合約；布倫特原油期貨是在1988年上市的。
界面新聞：5月起，阿格斯和普氏將米德蘭品級的WTI原油納入實貨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這是歷史首次。主要原因是什么？
彭倩：在布倫特價格體系當中，即期布倫特是全球原油市場實貨交易中，使用最為廣泛的基準價。除了歐洲，俄羅斯西邊港口、西非、巴西、利比亞等地區的原油貿易也都是以它為基準價。
如前所言，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中的五個原油種類是陸續增加進去的。
每一次增加的原因都一樣，即當期原有的基準油產量不斷下滑，并且在窗口交易流動性越來越差，這就嚴重地影響到即期布倫特作為基準價的可靠性和公允度。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不斷地往基準油池子里增加油種，來提高基準油的產量和交易流動性，進而提高作為基準價的可靠性和公允度。
此次增加基準油的操作之所以引起了巨大反響，并不在于增加數量，而是在于增加了誰。
過去都是把北海當地生產的油種新增到基準油池子里，這次則選了美國的WTI原油。這是歷史首次選用北海之外地區生產的油種來作為新增基準油。
米德蘭品質的WTI原油之所以成為天選之子，主要得益于兩個核心點，即供應量大、流動性好。
現有的BFOET五個基準油，總產量已經下降到60萬桶/日左右，同時窗口交易量萎縮，2019年只有80筆成交，2018-2022年窗口的平均成交量約90筆，2022年只有80筆，即窗口平均每周只有1-2筆貨的成交量。這是極其不合理的，公允度和可靠性大打折扣。
阿格斯在四年前率先提出建議，將輕質低硫且到歐洲供應量越來越大的WTI原油，納入到即期布倫特一攬子基準油中。
現在歐洲市場上，WTI原油供應量平均達到140萬桶/日，最高甚至到過180萬桶/日。
這是什么概念？1985年巔峰時期的布倫特最高產量也就是140萬桶/日，BFO時代基準油產量峰值是160萬桶/日，BFOE最高到過150萬桶/日， BFOET的巔峰期也只有100萬桶/日。可以說，整個歐洲輕質低硫油市場，在WTI面前沒有一個能打的。
所以，經過四年的準備，兩大作價機構發布從5月2日開始，將米德蘭品級的WTI原油納入即期布倫特，成為它的第六大基準油。
界面新聞：起初兩大機構計劃將米德蘭WTI原油按照到岸價格納入布倫特價格體系，后來又改為離岸價格，為什么？
彭倩：這是為了保持Dated一攬子基準油都以離岸價的計價方式。用WTI鹿特丹到岸價-北海到鹿特丹運費（北海到鹿特丹的阿芙拉油輪運費加權平均數），把WTI鹿特丹到岸價折算成了WTI北海離岸價，這樣就和原本BFOET以離岸價計價的形式保持一致。
界面新聞：米德蘭原油進入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后，會對原有的價格體系產生哪些影響？是否會拉低或者抬高布倫特原油基準價格？是否會沖擊WTI和迪拜的價格體系？是否會改變原油貿易流向？
彭倩：即期布倫特的方法論是最低成交價。目前看，WTI折合北海離岸價是最低的。從5月正式納入后，原版和新版即期布倫特差距并不大，新版比原版低20美分/桶。
阿格斯從2019年2月就同時發布新舊版本的即期布倫特，含有WTI的新版價平均比舊版低70美分/桶，最多時，低于5美元/桶，因為北海供應緊張而WTI供應量太大，價差就拉寬了。
需要注意的是，WTI在歐洲的供應量為140萬桶/日，真正參與到即期布倫特窗口交易的數量只有不到17萬桶/日，即目前參與到即期布倫特定價的量，仍很小，其他120萬桶/日都以私下現貨談判方式進行交易。
但即便WTI不進入Dated窗口去直接影響Dated的價格，140萬桶/日的供應量對歐洲市場來說，尤其是輕質低硫油，量還是非常大。
從基本面看，WTI在歐洲市場的天量供應直接沖擊歐洲地區的輕質低硫油市場，對區域內的低硫油，包括BFOET五個基準油在內的價格都會造成壓力。也就是說，即便WTI不進入Dated窗口交易，WTI供應量增加也會對即期布倫特壓力。
WTI可以說是走到哪里卷哪里，走到歐洲卷歐洲，走到亞洲卷亞洲。
對WTI和迪拜體系來說，目前沒有什么影響。WTI市場基本是由美國國內的基本面決定。影響迪拜體系的因素，依舊是過去的東西方基本面，高低硫市場行情等。
貿易流向的變化，影響因素非常復雜。理論上來講，如果即期布倫特價格低了，和Ice Brent和迪拜保持很低價差，那么以即期布倫特為基準價的大西洋地區的油種，跨區到亞洲的套利就可能有所改善，即亞洲買家就有可能買更多的大西洋的原油。
但一定要注意，即期布倫特本身也是跟著實貨基本面行情走的。貿易流的改變是基本面主導，即期布倫特方法論的改變并不會直接帶來什么影響。
王能全：從遙遠的美國將原油運到歐洲，然后將其納入英國的布倫特價格體系，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變化，會帶來很多新的問題。
首先從貿易量上對原有的歐洲原油供應產生了沖擊。在米德蘭以“米德蘭級WTI”名義交易的現貨原油數量，每天超過100萬桶。這是目前布倫特原油60萬桶/天供應的1.7倍。而且未來美國出口到歐洲的原油貿易量還會增加。這是一個很大的變量，一定不要小看這點。
這種變化究竟會對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產生哪些重大影響，國際原油市場會有哪些真正的反應等，值得我們長期關注和觀察。
界面新聞：米德蘭原油進入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對美國在世界石油市場的影響力會帶來哪些改變？
王能全：這首先反映的是全球石油市場的一種結構性變化。即美國的油氣產量、貿易量正在沖擊原有的能源市場。
從產量上講，2014年美國重回世界第一大石油生產國之后，2020年又成為石油凈出口國。俄烏沖突使得美國對歐洲石油出口大幅度增加，未來相當長時間內，美國仍將保持石油凈出口國的地位。
目前美國的石油產量每天1800萬桶左右，天然氣產量每天500多萬桶。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和美國抗衡。
其次，美國在石油市場上大進大出，對世界石油貿易市場的影響很大。去年，美國每天出口原油360萬桶左右，出口成品油每天近600萬桶。同時美國還進口大量原油，其煉油加工能力也很強大。某種程度上來說，美國的石油市場是一個典型的國際石油市場。
再次，米德蘭品質的WTI原油被拉入布倫特價格體系，意味著美國從油氣產量、貿易量的影響力，拓展到了定價影響力進一步擴大。這是需要特別關注的。
如果這個過程影響到美國石油生產者的利益，以及其他地域的石油出口國的利益，這些國家的相關政策會不會發生什么變化？這值得我們進行長期觀察和研究。
陳衛東：美國的影響力是由美元、美軍和科技創新能力三大基本要素確立的。要保證美元在國際貨幣的地位，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石油美元。
作為世界貨幣的美元，目前約有一半多在世界流通，美國本土不到50%。美國必須是最大的債務國，這樣國外才有美元儲備。
但隨著美國出口石油和天然氣，并成為了最大的石油出口國，美國的貿易逆差減少，即減少了它的債務。這意味著美元的世界流通可能減少。
這對美元而言，到底是利是弊？美國對世界的影響力，是美元的作用更大，還是石油天然氣的作用大？這個問題，還需要觀察。
界面新聞：布倫特原油價格體系的改變，將給中國原油進口和能源安全帶來哪些影響？
王能全：如前所言，即期布倫特原油價格的方法論，是以五種原油的最低價決定基準油價格，如果米德蘭原油進入了歐洲市場后，能夠拉低價格的話，對于中國來說可能是有好處的，畢竟中國是世界第一大原油進口國。
彭倩：我想從數量和結構兩個維度來看這個問題。
中國的原油進口數量是由國內油品基本面決定，基準價的調整不會改變數量。結構上，如果即期布倫特價格低了，和Ice Brent、迪拜保持很低價差，那以即期布倫特為基準價的大西洋地區的油種，跨區到亞洲的套利就可能有所改善，那就有可能會增加跨區油的采購。
但即期布倫特價格走勢本身是實貨行情的反應，所以要分析中國原油進口結構的變化，還得回到全球基本面情況，大方向上肯定是哪里便宜買哪里。所以，基準價方法論的改變不影響全球供應。
界面新聞：在世界原油價格體系中要有一席之地，中國應作出哪些努力？
王能全：中國是第一大原油進口國，也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石油生產國，努力增加在全球石油市場的影響，對我們的經濟發展非常重要。
從技術層面的角度來說，通過什么樣的辦法找到一種既能反映我們的訴求和利益，又能在國際市場被廣泛接受的基準價格，是一個很復雜的技術問題，也是我們必須考慮的問題。
美國原油被納入布倫特價格體系，有很多借鑒意義。從全球石油市場角度來說，這不是一件小事。要提高我們的全球能源市場的影響力，無論是個人，企業，還是政府，都應該去積極探索。
陳衛東：中國的能源結構變化是三句話：跨越不過去的煤炭時代，進入不了的油氣時代，引領世界的可再生能源時代。
隨著能源轉型，我們正在從石油時代轉向碳中和時代。盡管有很長時間，石油時代還會延續很長時間，但是整個轉變已經看得比較清楚了，那就是以石油為中心的能源體系要轉變成以電力為中心的能源體系。期間，很多東西都會發生變化，包括計價、進出口等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不管今后石油指數如何重要，石油時代總要過去。石油在整個一次能源或者整個終端能源消費的結構最終要下降，所以要提升中國在世界能源體系中的話語權，只緊緊盯住石油已經不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