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我在北京送快遞》《勞動者的星辰》等由快遞員、育兒嫂等勞動者書寫自身經驗的作品,正在以“底層寫作”的標簽進入公眾視野。在中國臺灣地區,這類書寫也被稱為“職人書寫”,魚販林楷倫的《清晨魚市與深夜書桌》就是其中一例。在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的采訪中,他分享了自己的想法:“像我這樣的書寫者必須要躲開‘底層寫作’的標簽……不是要一起義憤填膺地說這個世界是不好的,而是反過來,讓讀者看到我看到的世界?!?/span>
因為父親賭博,林楷倫從中學時就開始幫襯家中的販魚生意??忌涎芯可x了半年后,他又為了替父親還賭債而中斷學業。曾有客人在他的攤位前告誡自家小孩:“你要好好讀書,別跟那個哥哥一樣賣魚哦?!?/p>
慢慢地,林楷倫成為了一位知識型魚販,了解中國臺灣地區的魚類和烹飪方法,可以告訴客人和餐廳大廚烹制建議……他看到,不論是殺豬販魚、洗車做工,所謂的“底層”工作其實是非常專業的,公眾對此并沒有意識,所以不乏客人會“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在寫作中,他試圖讓讀者理解這些人的生活狀態,“我們如果能多理解這些職業的細節,社會就會更互相了解?!?/span>

01 賣魚:花3-5年時間,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魚販
界面文化:不少年輕人在社交網絡上發出了“脫不掉孔乙己的長衫”的感嘆,哀嘆自己無法擺脫“受過教育就應該坐辦公室”的成見。你其實也是一個很好的學生,你認為自己受到的教育和魚販工作有什么關系?
林楷倫:我是讀社會學的,對應的職業上很少。如果我們拋開必須要在哪里或者是做什么工作的概念,用自己的所學去思考,一定會跟其他這個行業的人有所不同。在確定魚攤屬性的時候,需要知道市場導向是什么。傳統魚販會覺得批魚回來賣就好了,干嘛思考那么多,而我更貼近于消費者,思考我的客人的分布是什么樣,今天要買什么魚,怎樣的大小適合,假設我今天的客人都是(來自)核心家庭的,就不應該選比較大的魚。
界面文化:所以魚販是非常專業的工作。
林楷倫:我從小就開始賣魚,已經有23年。我邊求學邊賣魚的時候,花了5年到10年學習招呼客人。這是當魚販的第一件事情,必須要知道怎么樣應對別人。我們每天都要面對人,而不是只有錢而已。與人達成信任,才可以有交易販賣的關系存在。
我還花了一兩年的時間學習殺魚——除了殺魚技術之外,還要追求速度,以及各種細節的殺法。后來又花了3到5年學習標魚,就是去魚市場選一條合格且漂亮的魚,選的速度還要很快。這中間需要認識整個地區的魚種,知道什么時間市場上推出什么,了解價格的關系。換算成真正的工作時間,要花3到5年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魚販。
界面文化:互聯網上有一個梗,“我在大潤發殺了十年魚,我的心早已和手里的刀一樣冷了”,表達的是我對某個事情已經毫不在乎,無所謂了。從事魚販行業會讓人心冷麻木嗎?
林楷倫:大潤發殺魚的人是受聘的或者說是勞工,跟我們當老板在市場賣魚不一樣。在大潤發賣魚,可能每天都是人家批好的魚給你殺,你領的錢就是那樣子,不會有成就感;但是我們身為魚販要賣魚,必須要了解我的產品組合,這個地區的人喜歡吃什么魚,這個季節什么比較好賣,可以做出什么跟其他魚販不一樣的有區隔的路線,有很多商業的考量,偶爾會得到一點非常開心的成就感。
舉例來說,我可以繼續賣社區習慣吃的魚,但是我會盡量去嘗試新的事物。中國臺灣地區居住地是以沙岸地形為主,有三四個不同的海洋生態系統,所以我會刻意去找一些比較東邊、比較靠近太平洋的魚來嘗試,看看市場能不能接受這些跟平常吃的不一樣的魚,如果可以,那些客人可能就會變成我獨有的或是我可以把握的客人。在現在的生活當中,客人希望魚不要有太多的刺,我在選擇魚的時候,就會選那些沒有刺、口感和味道會跟我所處的區域有點不一樣的。
除此之外,一個攤位的攤面怎么排好,怎么把魚一尾一尾放在魚攤上,也要學習。我們甚至都要考量可能會遇到怎樣的客人,甚至在哪個日子會遇到怎樣的客人,所以要把哪些魚排在最前面,讓客人比較容易挑選。

林楷倫 著
中譯出版社 2023-4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對讀者說“記得買魚時不要當奧客喔”。“奧客”是什么?
林楷倫:“奧客”就是指不好的客人,販賣起來不太舒服。“奧客”特別喜歡占別人便宜。講價不行的時候,對方就可能會說你賺那么多之類的進行嘲諷。還有人會拿長輩來打壓,說你爸爸跟祖父都會給這個價格,為什么小孩子這么不會做人?其實,魚攤不是有公定價格的地方,固攤的人不一樣,價格有時也會有一點點落差,因為魚販個性不一樣。
有的“奧客”說切魚一定要切某個部位給他,他們還會嫌棄說你這個魚切的部位是亂切的,會問你這個樣子切價格對嗎,他們會說不能這樣子算,撥開你的手,去按磅秤的價錢,說這樣子我才要買。其實魚切下來你就要買,可是他們卻說一定要這個價格,不然就走。
魚販是很講專業的,這些做法會對我們的專業有所質疑。消費者不理解這個行業或者從根本上不尊重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就會產生很多“奧客”,在菜市場可以遇到特別多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客人。
02 寫作:不希望把我所寫的對象放到兩難的處境中
界面文化:有越來越多的勞動者像你一樣把自己的經歷寫下來,在中國臺灣地區是叫“職人書寫”。中國大陸也有不少外賣員、育兒嫂等在書寫自己的故事,被叫做“底層寫作”。
林楷倫:職人書寫是從林立青《做工的人》開始流行的。我們可以去思考,“底層”究竟是經濟比較不好,還是社會形象比較不好?中國臺灣地區的建筑工人一個月的月薪,以臺幣來算,大概是平均是5-9萬臺幣,甚至可以到十萬十幾萬,也就是2萬塊人民幣左右。所以并不窮啊。
職人書寫中,姜泰宇寫了《洗車人家》,就是在路邊幫人家洗車的人,他月薪也超過10萬臺幣。作為魚販,我以前認真做,大概一個月也有十幾二十萬臺幣。在中國臺灣地區,小朋友很小時候就會被教著去當醫生,去當工程師,因為收入非常高,但如果你說當魚販也可以掙到這些錢,父母親會說太臟太累了,拒絕這些工作的可能性。

林立青 著
中國工人出版社 2018年
被視為“底層”的工作者有一個很重要的狀態,是必須要比較快能得到一筆收入才可以過生活,比如做工的人是日薪或周薪,而不是月薪,魚販也是每天收現金的?;蛘哒f他們沒有學歷的基礎,不能進入辦公室,這或許是底層的狀態,所以他們人生就會遇到很多的挫折和故事。
被認為是“底層”的人有社會形象不佳的問題。人們會覺得用勞動工作的人不是專業的,其實任何職業都要花非常多的時間,才可以變成熟手或職人。在這個意義上,不如把魚販叫做“選魚師”。我們絲毫不覺得殺豬的、賣菜的是專業的,可是隨便叫一個人去選豬肉,可能連部位都不懂,選菜可能也選不到比較好的菜,所以人們是要互相給予尊重的。
界面文化:所以你覺得“職人書寫”比所謂“底層寫作”更加合理一些。
林楷倫:有時候我們講“底層”,其實某種程度是想看別人賣慘,好像別人過著不是那么快樂的生活,我們閱讀起來有一種慰藉的感覺,但賣慘的結果會讓寫作者路變窄,就會寫成我很窮,可以來支持我。我覺得不應該。
像我這樣的書寫者必須要躲開“底層寫作”的標簽。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就有讀者來批評說,為什么要寫?你們不是超級有錢的嗎?可這不代表說這個東西不能寫,任何職業都有它的故事存在。比如說做編輯,其中的各種細節我們也都不理解,例如說選紙張要選多少磅數,要怎樣才不反光,職業的人都覺得說沒有什么好寫的,但以外人來看會覺得非常有趣。我們如果能多理解這些職業的細節,社會就會更互相了解。
在林立青《做工的人》里,工人都是被社會壓迫的,或是說必須要對抗政府財團的,這才會變成一個比較“寫作者”的樣子。但是,身為魚販能批判社會什么?顯然是非常少的。其實不是要一起義憤填膺地說這個世界是不好的,而是反過來,讓讀者看到我看到的世界。這就是我和其他職人書寫最大的不同。

界面文化:那批判還要不要進行?
林楷倫:如果你身處的職業受到社會壓迫,你當然要挺身而出;如果沒有,就不用這么去做。我的寫作對象不像林立青的寫作對象那樣,比較“底層”,或者說生活需要改變。有的時候會怕批判社會的人,他們的初心真的是這樣嗎?還是說覺得有一個對抗的對象,人們會產生同理心?其他的方法,比如說寫出生活感,讓讀者理解這些人的生活狀態,其實也可以得到同理心。
我是社會學本科出身的,非常知道要怎么寫批判的文章,但我必須要避開,因為如果選擇了批判,大家就會把目光放在批判上面,而不是去理解這些人的生活,反而更危險了。讀者本來要理解這個職業到底是什么樣子,最后會變成只理解了這些人過得多么苦。甚至大家可能會吵,說他們哪有生活過得不好,明明就是既得利益者之類的,我不希望把我所寫的對象放到兩難的處境中。
我寫作的時候想過,這些人是我要書寫的對象,如果我自己變成這個角色,會喜歡這樣子被人家寫嗎?如果不喜歡絕對不會去動筆。每個寫作者有自己的策略,如果我要做對大局有點不滿意的批評,我會放在小說里面寫,不是放在散文里面寫。原因很簡單,因為小說是虛構的,不會傷到別人。
界面文化:除了寫魚販的故事,你還創作了小說?!堆┛ǘ尽肥悄憬衲瓿霭娴男≌f。
林楷倫:書寫是為了什么?如果我今天只是為了魚販這個職業而寫的話,寫一兩本書可能就結束了,但我有很多事情要講,題材非常多,不會限制在身為一個魚販的事情里面。
我們每個人都有非常多的角色。我是魚販,我現在可以遇到很多廚師,因此對廚師行業非常理解;我還是一個爸爸,可以寫兒子或者女兒。生活本身就會把每個人變成職人。所以我在許多演講里都會鼓勵臺下的聽眾,不管是什么職業,都可以試著寫寫看。日本作家青山七惠寫上班族女性,可能會被認為說這有什么好寫的,但是她卻可以把工作細節和生活結合,確實是很好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