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徐魯青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2020年8月，《我，厭男》（Moi les hommes, je les déteste）在法國出版，只印了400本。當月，出版此書的小型出版社Monstrograph收到了一封來自法國男女平等部顧問祖姆利的郵件。郵件警告稱：“這本書顯然是在宣揚對男人的仇恨。我想提醒你們，煽動基于性別的仇恨是刑事犯罪，因此，我要求你們立即將這本書撤下，否則將受到刑事起訴。”
這封郵件陸續被十余國媒體曝光，反而擴大了人們對這本書的好奇和關注，《我，厭男》的印數從400冊增至20000冊，并相繼被翻譯成了17種語言。
這條新聞傳到中國時，新星出版社的編輯白華昭偶然看到了媒體報道，記住了這本書。2022年夏天，她發現一群女性博主已自發把《我，厭男》譯成了中文，私下傳閱，又“在心里種下了種子”。當年秋天，正逢出版社拓展女性主義圖書產品線，白華昭找到了那個在網上流傳的文本，一口氣讀完，然后決定出版這本小書。今年7月，簡體中文版《我，厭男》出版。
“我持續被二十多種語言侮辱”
“出版這本書后，我開始可以靠寫作為生，我后來又出版了另一本非虛構作品和兩本小說，現在正在創作第三本小說。”談到寫作《我，厭男》后的生活變化，作者阿爾芒熱告訴界面文化記者，這本書幫助了她實現了自童年以來的夢想，成為一名職業寫作者。
2020年，26歲的阿爾芒熱剛從傳播學專業畢業一年，從事自由職業文案工作。除了在一家救助性侵受害者的機構里做志愿者，閑暇時間里，她在博客上寫一些小文章，主題多樣，從自我關懷到環保主義，有著一小批關注者。一天，她更新了一篇博客，寫到她為何對“所有男性”感到絕望。文章收獲了一些零散的留言，也引起了Monstrograph出版社的注意。編輯希望她能將這個話題發展成一本簡短的書。這便是《我，厭男》的由來。
阿爾芒熱與界面文化分享了當時的寫作感受：“我厭倦了男性一邊作為所謂的女性主義盟友，一邊又在刻板印象、體系性壓迫等問題上，讓女性來承擔所有的重任。特別是那些聲稱支持性別平等，卻不愿進行教育自我的男性。如果他們聲稱是我們的朋友和盟友，為什么一點努力都不肯付出？ ”
《我，厭男》在法國收獲了出乎意料的關注。另一邊，阿爾芒熱持續不斷地收到謾罵。她向界面文化提及，每當《我，厭男》被翻譯成新的語言，她都會收到新的臟話：“我持續被二十多種語言侮辱。”在后記里，她將自己的遭遇列了出來：
“一名男性試圖利用職權讓我的聲音不再被聽到；
部分媒體濫用我和我親朋好友的照片，想要將我拉入泥潭；
數百名憤怒的男性將他們的仇恨和暴力發泄到我的郵箱、私信、推特和Instagram評論區里，暴力、強奸、死亡、性別羞辱及/或反同性戀辱罵應有盡有；
這些男人為了制作網暴視頻無所不用其極。他們將我的頭像p成希特勒的樣子；從谷歌圖片庫里扒下我的照片，對我的相貌極盡羞辱之能事。”
雖不及法文原版取得的關注，《我，厭男》中文版的豆瓣頁面也招來了一批一星打分。根據白華昭的說法，在建立這本書的豆瓣條目時，新書文件剛到印廠，還沒有制作完成；次日短評區就有了許多聲稱“看過”的一星評論，一度導致該書豆瓣評分很低。
更大的阻礙出現在《我，厭男》出版之后。宣傳相較于其他書更難，白華昭提到，“我們聯系到一些讀書博主做推薦，但流量比預期低不少。一些圖書達人不愿意接這本書，因為‘怕得罪男粉’。有的媒體會私下里跟我們說很喜歡這本書，但最后明確告訴我們，不會發。”豆瓣許多打一星的短評無關書籍內容本身，而是以“蕪湖！”“起飛”與“加速！”的字樣宣泄情緒。
受歡迎的“厭男”文學？
《紐約時報》2021年的一篇文章指出，法國興起了一股厭男女性主義文學浪潮，《我，厭男》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類似的圖書還有巴黎市議員、記者愛麗絲·科芬 (Alice Coffin)出版于2020年的《女同性戀天才》(Lesbian Genius)，書中有一部分專門討論了“男人對女人的戰爭”。科芬稱，男性創作的藝術是“統治體系的延伸”，她拒絕欣賞它們，并認為“需要從思想上消除男人”。
科芬和阿爾芒熱的作品在法國引發了不少反響。作為更年輕的女性主義者，她們都在書中提出，要將女性同盟的優先級放置在讓男性理解女權之上。“老派的主流女性主義者不喜歡這種觀點（指厭男），但鑒于當今的情況，她們的觀點并不是很重要，”阿爾芒熱對界面文化說。在法國，更年長的建制派女性主義者和年輕一代間存在著許多意見分歧，后者常常認為前者不夠進步。
“我相信法國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女性敢于表達她們對男性的憤怒、不信任和厭惡，不過算不上‘普遍’。”但阿爾芒熱也補充道，“法國的女性主義長期以來必須保持溫和，才能被認真對待。”
在中國，是否也有這樣一股“厭男女性主義文學浪潮”呢？除了《我，厭男》之外，韓國小說《她厭男，她是我女友》也于今年5月譯介出版，該書以一個韓國男性為第一視角，講述他與前女友再次相逢，發現曾經的戀人成為了激進女性主義者的故事，書中諷刺了大量“典中典”的男性想法，目前在豆瓣“小說一周熱榜”中持續躋身前三名。在本土原創方面，今年4月，妚鶴的《她對此感到厭煩》出版，這部小說被網友稱作“女權啟蒙網文浪潮先鋒”，特點在于將男性角色設定為全員惡人，女性群像貫穿全文，只有事業線，沒有BG（boy and girl，指異性戀）線。目前該書豆瓣條目分數為9.2，數月以來在“科幻奇幻小說一周熱門榜”占據榜首位置。
在做書的過程中，白華昭屢屢發現《我，厭男》的文本與現實世界的重合與碰撞。書中一章題為“像普通男人一樣自信”，楊笠關于“普信男”的脫口秀段子也誕生于彼時。今年5月，出版品牌一頁folio主理人范新性侵與編劇史航性騷擾新聞引發關注，史航性騷擾當事人之一小默在一封關注度頗高的控訴信中寫道：“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踩在你們的墳頭上，告訴你們，現在是我們做主的時代了。”白華昭與同事讀到這封信，都不禁想到了《我，厭男》里的句子：“他們正在坍塌，而我們很快就可以在，舊世界的廢墟上跳舞了。”后來，她們把這句話印在了書的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