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期,臭蟲占據了法國及周邊國家的新聞頭條。法國政府擔心巴黎的形象正在受損,旅游業可能會受到影響,尤其是臭蟲會引發人們對2024年奧運會期間健康和安全的質疑。
臭蟲的叮咬雖然令人厭惡,但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一般在一周之內會自行消失。臭蟲會定期脫落外骨骼,留下黑點形式的糞便(消化后的血液),但臭蟲并不會傳播疾病,所以,人們對臭蟲的厭惡更多是心理上、文化上的,而不是身體上的。
很多昆蟲學家和健康專家看到,盡管臭蟲數量無疑激增,但最近的許多目擊事件都是錯誤的。害蟲防治網站 badbugs.fr的創建者Nicolas Roux de Bézieux表示,他接到許多房主打來的關于臭蟲的電話,但最后發現其中有四分之三并不是臭蟲。害蟲防治員羅曼·莫扎德克 (Romain Morzaderc) 也稱,“在99%的情況下,確實存在令人討厭的黑色昆蟲,但它們不是臭蟲?!?/span>
人們對臭蟲的恐慌何以至此?在《體無完膚:我們與害蟲的戰爭,一部社會和文化史》一書中,美國俄勒岡州立大學歷史學榮譽教授麗莎·T.薩拉索恩(Lisa T. Sarasohn)看到,臭蟲能夠“摧毀一切障礙——人與動物、身體內外、蚊蟲纏身的大眾與清潔衛生(而且道德高尚)的上層之間的壁壘。它們讓所有自命不凡的、自持優越感的人均處于危險之中,成了人類最害怕和捕殺最多的寄生蟲”。
因此,人們對臭蟲的過度反應不僅僅是出于昆蟲學上的原因,我們對臭蟲的態度也體現出我們的階級意識、對社交孤立的擔憂以及對他者的恐慌。

《心理學、社會和國家》(節選)
文 | [美] 麗莎·T.薩拉索恩 譯 | 梁卿
臭蟲讓人發瘋。它們誘發人們的妄想癥,導致受侵擾者普遍絕望。正如一位臭蟲專家所言:“對精神狀態脆弱的人而言,臭蟲具有毀滅性?!?/span>
許多網站和博客致力于幫助那些身心遭受臭蟲折磨的人。至少Bedbugger.com在2017年關閉之前是美國相關資訊最為豐富的網站。從2008年開始,該網站論壇中發布了數百個帖子,內容是人們講述自以為染上臭蟲的噩夢般的體驗,有的人甚至沒有遭到侵擾的證據。有人發帖說:“我相信我患了有關臭蟲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我不服用安眠藥就無法入睡,我忍不住不停地檢查床褥……我覺得自己受到了無法修復的傷害,在與它們的斗爭中經常感到孤獨。”另一個發帖人坦言:“我深信自己已經萬劫不復,我受到詛咒,余生都要和它們打交道。我變得非常焦慮、沮喪,有時連著幾天睡不著——那是我生活的至暗時期?!?/span>
這種恐懼癥會導致人做出可怕的行為。最后一個發帖人是個少年,他離家去公園或朋友家睡覺。父母拒絕相信他,現在他跟他們疏遠了。至少他沒有企圖自殺,不像那個具有躁郁癥和酗酒史的可憐女人。她留了張字條,上面寫著:“我剛剛在晨衣袖子上看到一滴血,我斷定吸血鬼回來了,我受不了自己生活在被活活吃掉的恐懼中。我寫下這張字條時已經灌下一瓶酒,吞了200粒藥丸,我什么也感覺不到。我感到一片空虛,真受不了?!?/span>
因臭蟲困擾而自殺已經夠糟了,這種昆蟲竟然把另一個精神脆弱的人逼到了弒母的地步。明尼蘇達州的一個男子殺死了他的母親,因為他用殺蟲劑給她的公寓進行消殺后認為“沒救了”,接著又認為殺蟲劑毒害了雙子城(Twin City)的供水系統。Bedbugger.com的網站管理員“nobugsonme”評論道:“絕望的人會做一些絕望的事?!?/span>
臭蟲主題的帖子的共同點是受害者的羞恥感。他們受到“無法修復的傷害”,他們感到“骯臟不潔”。就像被吸血鬼襲擊的受害者在某種意義上也變成了吸血鬼,面臨著社會偏執的恐懼和排斥。他們擔心如果公開了自己感染臭蟲的消息,自己會被趕出家門,被拒絕提供社會福利——有些受害者已經遭遇了這種情況?!度A盛頓郵報》解釋道:“如果你生活在城市里,‘臭蟲’這個詞仿佛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向心臟。”把木劍刺入普通吸血鬼的心臟可以將其殺死,但對付臭蟲這種吸血鬼顯然要用更強勁有力的手段才行。
《紐約時報》一直熱衷于有關臭蟲的故事,該報自2006年以來在各個版面[包括“現代愛情”(Modern Love)]上刊載了100多篇相關文章。Bedbugger.com的網站管理員得出結論,臭蟲比虱子更聳人聽聞,有臭蟲故事的報紙銷量更高,網站點擊量也更高。
臭蟲引起的輿論喧囂與它們對人類的實際威脅完全不相稱。這不僅在于它們攻擊處在睡眠中的、脆弱的人群,或使一些人出現過敏反應和皮膚紅腫。對臭蟲的反應體現了我們對社交孤立的恐懼。臭蟲的污點本質上是讓人淪為賤民,這可能把你的朋友、親戚,甚至是陌生人拖入泥潭?!半m然如此,臭蟲最糟糕的地方不在于臭蟲本身,甚至不在于叮咬的疼痛,”苔絲·拉塞爾(Tess Russell)在《紐約時報》的“現代愛情”專欄上寫道,“而在于你把消息告訴別人時對方的反應,他們的反應基本上是大同小異的:他們為你深感難過,然后退避三舍。”

社交孤立比一切蟲蚋都可怕,它把受害者歸為不得人心、為自己的不幸而受到埋怨的“他者”。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試圖安撫人們病態的恐懼情緒,勸告人們遇到臭蟲時不要慌張或丟掉所有家具,也不要對問題保持尷尬的沉默。政府積極建議:“公開交流臭蟲及其侵擾等問題將促進合作解決問題,勝過對蟲害橫加指責,助長此類事件的污名化。”政府特地發布了一份建議低調處理教室里出現臭蟲的公告:“在學??匆姵粝x有助于察覺居住的社區中潛在的蟲害。不過,這類信息非常敏感,可能讓學生及其家人蒙羞,學校應謹慎處理。”
在有關臭蟲及怎樣預防臭蟲的討論中彌漫著階級意識。窮人,包括受到虐待的婦女兒童——他們的小擺設和填充毛絨玩具——可能的確有臭蟲藏匿其中,部分原因是消殺費用昂貴,且他們的家當往往是捐贈而來。但有些滅蟲員認為,更大的責任在社會其他層面。因為感染臭蟲帶來的恥辱感是如此深重,有錢人起初否認他們有蟲害困擾問題,這導致蟲害泛濫。他們擁有更多財物,讓臭蟲有了更多藏身之處。當他們最終承認這個可怕的事實時,自身并不會受到公開羞辱,因為害蟲控制公司使用沒有標記的貨車,發誓保守秘密。根據《紐約雜志》(New York Magazine)馬歇爾·塞拉(Marshall Sella)的說法:“開價不菲的專業人士悄悄地應召前去清除迪奧高級禮服、波特豪特(Porthault)亞麻制品和奧布森(Aubusson)絲綢地毯上的入侵昆蟲。對那些欣賞諷刺和或許有點幸災樂禍的人來說,事實是這樣的:拋開長久以來對臭蟲和貧困的看法不談,有錢人在某些方面可能更容易受到臭蟲侵擾。臭蟲是對人類一視同仁的害蟲。”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當臭蟲出現在富人家時,政府都會被敦促著采取行動——米拉德在1932年觀察到:“在上流社交圈,哪怕提到這個詞(臭蟲)都會被認為不成體統?!背粝x在這個階層現身促成了臭蟲峰會(英國衛生醫官的現代對等物)的召開。地方官員知道,富裕選民盼望這個問題得到解決。2010年,紐約市首富、市長邁克爾·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向市議會議員蓋爾·布魯爾(Gale Brewer)抱怨說:“我的朋友們全都染上了臭蟲,我該怎么辦?”另一名女議員克里斯汀·奎因(Christine Quinn)在市政廳的臺階上喊道:“致紐約市的臭蟲……去死吧,你們完蛋了,你們時日無多了,我們不會再忍受了?!?/span>
這樣的虛張聲勢也許能鼓舞人心,但臭蟲對這些話充耳不聞。政府、企業和科學界團結全部力量似乎都對這種在夜間對人類發動襲擊的生物無可奈何。我們可以消滅其他有害昆蟲,但臭蟲象征著我們在面對自然的敵意時的無能為力。的確,它們似乎忤逆了西方文明引以為豪的一切。它們是不受控制地撲向文明人的土著,它們是向征服者復仇的弱者。早在1930年英帝國鼎盛時期,一個英國筐籃制造商就把臭蟲叫作“小食人族”。小拉爾夫·加德納(Ralph Gardner Jr.)在《華爾街日報》(Wall Street Journal)上甚至給它們貼上“小恐怖分子”和“我們臥室里和枕頭上的奧薩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s)”的標簽?!豆馗5滦侣剤蟆罚℉artford Courant)的幽默作家吉姆·謝亞(Jim Shea)透露:“好吧,中央情報局會否認這件事,但我的消息來源再次表示,臭蟲恐怖分子在企圖穿著小型自殺式炸彈背心進入我國時被抓獲?!边@些評論家并沒有忘記在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臭蟲和恐怖主義同時降臨時帶給人們的恐懼。

大隱患和小麻煩具有某些共性。兩者都在人們措手不及的時候發動襲擊,它們激起的人們的驚懼遠遠超過其真實的威脅。美國人被閃電擊中的概率大于遭遇自殺式炸彈襲擊的概率,因臭蟲致死或者罹患嚴重疾病的概率就更小了。可是,它們激發的恐懼情緒卻在改變人們的社會行為和旅行計劃。膽怯讓我們避開特定群體,排斥那些讓我們感到不安的人。我們建立復雜的監控程序來探測對我們構成威脅的他者,比如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在某些地方對臭蟲“密集檢查”,美國國土安全部(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對來自某些國家的移民或難民進行“極端審查”。
19世紀的昆蟲學家可能會承認21世紀的同行有點瘋癲,雖然那個時期的業余博物學家如蒂芬先生也許對這些生物抱有同樣的熱情。當然,各個時代的滅蟲員都會因為臭蟲消殺業務的賺錢前景而喜不自勝。過去讓家庭婦女煩惱的家務事,包括努力保護家園和讓孩子免受臭蟲侵害,都讓她們樂于接受一切承諾能控制這些昆蟲的產品,至今狀況依舊。從約翰·索思豪爾到臭蟲獵狗羅斯科的主人,滅蟲員用廣告來尋找客戶和賺錢。羅斯科和犬科伙伴用鼻子尋找臭蟲,它們的主人卻仿佛并不覺得臭蟲惡心;似乎人連最基本的感官都是由文化態度塑造的。18世紀和19世紀好像沒人為臭蟲叮咬感到心煩意亂——讓他們感到不適的是氣味。也許我們比過去的人更珍視自己的皮膚。聲稱窮人對臭蟲漠不關心或滿不在乎,是中產階級在清潔標準日益提高后所形成的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到了20世紀,清潔標準固化為文化要務。社會權威把臭蟲與忍受臭蟲的階層聯系在一起。
臭蟲嘲笑人類的優勢地位。最重要的是,這種生物仿佛在斥責現代人的偽裝。人類為了能隨心所欲地睡覺和旅行,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改變自然和環境而自豪。不是這樣的,這只看起來詭計多端的小小昆蟲說:你們可以拿我尋開心,嘗試用科學和治理來控制我,但我會以智取勝。化學制劑殺不死我,狗找不到我,你們的機器也不能征服我。母親和家庭主婦可以想辦法驅趕我,但我能夠從這一地遷往另一地,在這戶人家把我趕走后重新占領下一戶人家的房屋。
在這場全面戰爭中,藏在筆記本電腦和毛絨動物玩具中的臭蟲面對我們發起征服的努力,似乎巋然不動。社會階層不重要;“賤民臭蟲”把社交排斥傳播開來,你是住在公園大道、布朗克斯(Bronx)的收容所,還是住在英國的公共住房里,都無所謂。人們嘗試消滅臭蟲的諸多方式非但沒有消滅它,反而讓它進化,它依舊以人類的血液和恐懼為食。脆弱讓我們變得偏執。后“9·11”世界對失控世界的象征前所未有地敏感,臭蟲成了最可怕的昆蟲。

(美) 麗莎·T.薩拉索恩 (Lisa T. Sarasohn) 著 梁卿 譯
記號Mark|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 2023-10-1
本文節選自《體無完膚:我們與害蟲的戰爭,一部社會和文化史》第二章。較原文有刪改,經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