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我們應當如何認識“鬼”和鬼故事?
欒保群在《捫虱談鬼錄》一書中將歷代志怪傳奇中鬼的類型進行了分類,細分為“水鬼”“縊鬼”“倀鬼”“僵尸”等等類別,并分析了一些“鬼”在筆記小說中興起的歷史。比方說,把自縊鬼當做厲鬼并編出鬼故事,起源于南宋的《夷堅志》,欒保群認為這與朝廷的治國無能但教化有方、宣傳節烈有關。南宋以前自縊人士多出于饑寒所迫、走投無路,而南宋以來縊鬼多是“節烈”的鬼,像是受人奸污而自縊、未婚夫死而自縊、遇兵亂而自縊。在對這些“縊鬼”故事進行分析之后,欒保群指出,人們在無法從道義上指責輕生重義的節烈觀之時,只能用鬼故事強調自縊的嚴重后果:縊鬼不僅相貌慘烈——“吐舌、瞠目、傴頸、披發”,且不能進入輪回轉世,要永遠凄涼地在冥間游蕩。為了陽間的貞烈旌表,“縊鬼”也算是付出了沉重代價。
在最近出版的《見鬼》一書里,在“水鬼”“縊鬼”這些傳統鬼類之外,作者有鬼君還發現了“文青鬼”——指一代文人秀士溘然長逝之后,做鬼也要與生人交流切磋一番。這一類鬼的代表人物和事跡有,《太平廣記》里記載的王弼的鬼與活人陸機深夜談玄,《幽明錄》記載的阮籍之鬼將《廣陵散》傳授予世人,這樣的風流大概也滿足了人們對文人騷客往日風流的想象。
我們說鬼讀鬼,當然不僅是為滿足獵奇,更在于想象中冥界與人間千絲萬縷的關系與對照。欒保群曾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專訪時表示,我們可以從筆記小說里讀到鬼的形態和生活,包括鬼與人的交流、戀愛、復仇,以及冥府的情形律法、輪回轉世的故事等等。鬼可以用來解釋人,冥界地府的想象折射出了人間的種種現象,尤其是人間的災難、不公和冤仇。從與災難相關的鬼故事講起,我們試圖梳理和探討鬼故事是如何解釋人類世界的海難、火災和瘟疫的。
災難預告:“有鬼一船”與“生魂帶索”
欒保群發現有兩種鬼故事類型——“有鬼一船”和“生魂帶索”——試圖解釋自然災難事故。
“有鬼一船”的類型可以從《夷堅志補》中的一個故事說起:有個男人帶著孩子準備在江邊渡船,孩子突然又哭又鬧不肯上船,兩人的行程就被耽誤了,后來孩子說他不愿意上船是因為看到“一船人盡是鬼,形狀可怖”。之后清代的筆記中也記載過類似的情形,1875年上海輪船招商局“福星號”海輪沉船案中,有曾上船又下船的幸運兒曾目睹船上人皆面貌模糊、不似人類(清薛福成《庸庵筆記》)。在另外一則關于清朝光緒年間海難的筆記記錄中,有人曾聽見鬼差點數,疑似在查“溺簿”,也就是在盤點即將溺死的人數,此人趕緊上岸,而此船遭遇海難無人幸免(清李慶辰《醉茶志怪》)。

欒保群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1年
“有鬼一船”用“冥簿”“鬼差點數”的細節,來證明海難沉船死傷“皆有定數”,“生魂帶索”則可以被視為“有鬼一船”的變體。前面小兒哭鬧不要上船的故事,明末有記載說的是小兒看到滿船人被繩縛著手足,大人聽從“勸告”,免于災難;在清初的筆記里,又變成了小兒在黃浦江渡口看見“舟中人俱鎖頸銬手”,不聽話的大人還是登船了,結果船在中途無緣無故翻了,船上多人遇難。
人們似乎試圖以“有鬼一船”和“生魂帶索”兩種故事來解釋突發的災難,突出生死皆有定數的意味,其中“生魂帶索”更進一層,冥中的枷鎖已經拴住的他們的生魂,毫無生還機會。事實上,“生魂帶索”不光被用來解釋海難,也延展至了其他災難。明錢希言《獪園》筆記中有記錄,某魚販半夜出門躉魚,撞見三個男人、兩個女人還有兩個孩子,披枷戴鎖在橋邊休息,魚販覺得奇怪,為什么這么早就把監獄罪犯放出來了,后來才知道橋邊人家著火,死的正是三男兩女和兩個孩子。欒保群分析道,在大災難中,凡是在劫難逃的都要先被冥卒戴上鐵索,這是一種流行的說法。清閑齋氏《夜譚隨錄》記載過這樣一個奇聞,雍正八年北京大地震前,一個三四歲的小娃跟著爹爹出門去茶館喝茶,突然大哭大鬧說茶館里喝茶的和賣茶的脖子上都戴有鐵索,街上人來人往也多戴鎖。
與“有鬼一船”這類災難之前的噩兆故事相似,欒保群也梳理了“人未死魂先泣”的故事類型,講述的往往是將死之人的魂魄離體、在墳前或所死之地哭泣。早在唐代《通幽錄》中就有記述,一位老婦人路經荒野,看見一位女子在荒丘前哭泣,一個多月之后某戶婦人不治身亡,就葬于此處,其死時容貌衣服與老婦所見相同。比起個體生魂哭泣,更靈異的是一群人的生魂一起哭泣。有筆記記載,在大災難發生多年之前,有人就已經可以聽見生魂的哭聲,宋《括異志》曾記載夜間巡邏的兵卒常常聽見哭泣聲,七八年后發生旱災與瘟疫之時,這哭聲被認為是“魄兆之先見”——也就是魂魄先行感應到了災難,并營造出了凄涼的氛圍。
有鬼君的《有鬼》一書也談到了大型災難面前個人命數已定的觀點。他指出,與其他鬼(比如縊鬼、溺鬼)相比,疫鬼(瘟疫之鬼)更不講章法、難以對付。疫鬼敢于對君子圣人下手,且行事詭秘毫無章法,無法用理性規避。《夜譚隨錄》記錄了三更時分有守衛看見黑衣人趕著鴨子通過柵欄,第二天當地就爆發了大規模天花的事件;明代《耳談》也寫道,有村婦在半夜看到一個小姑娘趕著一群鵝經過,第二天此地也爆發了天花——無論是“黑衣人”還是“小姑娘”,皆神秘莫測,非凡人可擋。
冥界法治故事:冥府審判與鬼魂報仇
在千奇百怪解釋意外災難的鬼故事之外,還有一類鬼故事著重描摹鬼界司法的運轉規則,重點在于闡明人間的不公與冤仇在陰間是如何消解的,由此鬼類如同承受不公與冤屈的代表,而冥府像是人間最后的審判基地。

有鬼君 著
東方出版社 2020年
對鬼的審判又是基于什么呢?有鬼君在《見鬼》中寫道,冥府的公務系統主要集中與司法部門,除了閻王、判官,下面的官員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外勤,比如無常、牛頭馬面,主要負責拘拿生魂;還有一類屬于內勤,負責冥簿的記錄、修改和審核。冥簿是冥府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如同大數據,嚴密記錄生前行事,生人不管多么細小的善惡之念或行為都會記錄在案,一年三百六十天無一日缺席。冥簿遵守嚴格保密的制度,宋代《太平廣記》記載道,有生人到陰間遇到舊相識在冥府當判官,正好有機會看看冥簿,但也只能看兩三年的,其余不能多看。如欒保群說,冥簿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記錄生人平日善惡,如同人間的人事部門的檔案袋、特務機關的黑材料,而這冥簿的統計結果最終決定了“天道福善禍淫” 等等,這也是因果報應法則的體現。
諷刺的是,盡管冥府有如此多的工作人員從事司法工作,如此事無巨細的冥簿記錄,還是難免有錯判或者遺漏的案件,所以一方面一些鬼魂需要等待平反,冥吏抓錯的人得被放回去,死后得以還陽;另一方面,一些鬼魂會自行報仇——鬼魂的怨怒可以歷經輪回而不散。清代《里乘》有一則轉世投胎的報仇故事,有個商人養了條狗,遇見一個老和尚才知道,這是跟他有前世冤仇的敵人,狗死后還要轉世為蛇來報仇,蛇死后怨怒仍然不散,轉回到了老和尚身上。
關于鬼魂復仇,有一個專門的類型叫做“附身”。在這一類故事里,人們相信人的身體如同房舍,鬼魂可以反客為主,通過靈魂附體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冤屈。清袁枚《子不語》里有一則故事,為皇家園林挑土的一個民工突然精神失常,下跪自陳說自己是死去的某某,為這個民工所害,請求大人為之平反昭雪。有鬼君分析道,這體現了剛性的法律規定與附體抱冤的合體,是陰間與陽間合力主張因果報應法則(《附體的社會學》)。
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上,冥府的官員又遵循怎樣的管理制度呢?又基于怎樣的法治原則呢?《見鬼》一書梳理歷代鬼故事,觸及的議題有冥府官員的任免升遷(《閻王爺的退休制度》《閻王爺離職記》)、冥府的換屆制度(《冥府的換屆問題》)、閻王的集體商議制度(《怎樣把閻王的權力關在籠子里》),還有抓錯判錯的案件應當如何處理(《地府的問責》)等等。整體而言,有鬼君認為冥府政治建構中最為突出的特色之一是“道德規范比資源分配具有絕對的優先性”,也即“以德治國”——我們可以從不少故事中看出,在冥府做判官不需要多有文化,不識字都行,只要德行好就夠了;冥間法律具有彈性,即便冥簿白紙黑字寫下了這人該命歸西,但還是有可以商討的空間,甚至有人可以拖拖拉拉從中逃脫宿命。
在官僚體制之外,有鬼君還講到了陰間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他發現陰間的價值觀與陽間基本是相通的:陰間的價值觀體現在冥府大門的對聯(這對聯的字樣當然是由復陽的士人記錄流傳下來的)上,諸如“作事未經成死案,入門猶可忘生還”“人鬼只一關,關節一絲不漏;陰陽無二理,理數二字難逃”。有意思的是,雖然已至冥間,這些對聯仍與陽間儒家思想關系緊密——可能它們被用于教化來自陽間的凡人,所以仍需強調正心誠意、修齊治平這一套老規矩。
與人共處的故事:“打工鬼”和女精怪
鬼類生活在人們當中嗎?有鬼君在《見鬼》中提到了一類“生身活鬼”的故事類型,指的是人鬼混雜的奇特狀況。比如《夷堅丁志》的一則故事,講的是一個官員退休回鄉后發現自家死去的廚子竟然出現在市集里賣烤鴨,這位昔日的廚子還告訴他,不光他自己是鬼,官員家里的奶媽也是鬼,“如今臨安城中,十分之三都是鬼,”鬼類扮成和尚、道士或商販與人日常往來和平相處。《夷堅志補》中也記載了與之類似的官員發現自家奶媽是鬼的事情。有意思的是,這類鬼怪在身份被說穿之后往往會憤憤不平甚至破口大罵,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并無惡意,與人和平共處,掙個辛苦錢而已,還要被拆穿。
“生身活鬼”偽裝成服務業人士混跡人間,不僅是為了保住飯碗,也是在維護他們勞動的尊嚴。在《鬼在江湖》中,欒保群也認為,撇去鬼的身份,打工鬼就是離鄉背井到城市中討生活的流民,用他的話說相當于“流動人口”。他們并不比普通人類掌握更多的特異功能,只能日復一日地做小工謀生。更讓人備感凄涼的是,有的鬼之所以死后還忙忙碌碌,是為了無依無靠的家中老小。《夷堅丙志》卷七蔡十九郎講的就是一個去世多年的小吏為考生盜取試卷以貼補家用的故事。欒保群發現,“生身活鬼”“打工鬼”的故事在南宋一代前所未見地多,這是因為南宋時期出現了大量外來人口涌入都市的現象。本土居民雖離不開外來者的勞動付出,卻將其中許多人想象為非人的鬼類,這可能折射出了人們對外來者的不安與擔憂。

欒保群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7年
有些鬼來到人間是為了打工賺錢,另一些精怪來到人間是為了與人相愛,前者需要爭取勞動者的尊嚴,后者則需要維護情感和尊嚴。深圳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左江在閱讀《聊齋志異》故事時,尤其注重對女性主體的分析,將許多故事頗具新意地解讀為“寡婦的命運”“妻子的哀愁”“女子當自強”“精怪的尊嚴”。
“精怪的尊嚴”講的是嫁與人類的精怪一旦受到夫家懷疑,寧愿從苦心經營的家中離去,也要保全自己的尊嚴。在履行人間禮法和妻子職責之外,她執著地保全最后的尊嚴底線,這樣的妖精仿佛是人間家庭中飽受侮辱的女性的對面。

左江 著
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9
《聊齋》里的《阿纖》篇講的是老鼠精幻化成一位女性,名曰阿纖,進入人類社會,阿纖嫁與三郎,成為一位勤勉持家的妻子,然而卻遭遇大伯一家的懷疑和非議,因此與三郎提出,要么與大伯分家,要么離婚。左江贊賞阿纖尊嚴受到侵犯時清醒而自重的表現,“(阿纖)提出分家的要求,即使這看上去與禮法相悖,與孝悌不符。這樣一位聰慧清醒又自尊自重的女子如何不讓人歡喜?”作者認為阿纖的遭遇正體現出了凡間女子的被動,只是阿纖身為精怪,有法力保護自己的底線,維護自己的尊嚴。精怪女子反而可以做成凡間女子所不能做之事,這或許正應了《聊齋·魯公女》中的一句話:“生有拘謹,死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