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億邦動力網 廖紫琳
編輯|董金鵬
中國電商發展二十余年,平臺更替,模式變換,一代舊人換新人。現在,隨著探索深入和行業發展,競爭有了新的版本和形式。
2021年春天以來,億邦動力前往全國產業帶走訪調研,悉心聽取他們的創業歷程和財富傳奇,以及二十年發展過程中的策略與做法。商戰如戰場,商人為利生,為利爭。電商是一個商界江湖,觥籌交錯之間,既有激烈的商戰,更有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
記錄這些,既為警醒,亦是反思。它們既有中國電商崛起的土壤,也是未來必須跨過的門檻。這是該系列文章的第一篇,講述中小商家經歷的抄襲與背叛,以及人們尋找希望與新機會的故事。
01 多說一句話,就多一份風險?
2021年,韓國電商平臺Coupang開放中國賣家自主申請入駐通道,很快成為山東賣家炙手可熱的淘金地。
趙青在山東威海開培訓班,教新人在Coupang開店賣貨,一時洛陽紙貴。她說,走進培訓班的新手都有一種心態,看見親戚朋友做電商又買車了,自己也要去做Coupang;這些人不知道自己要賣什么,一心想搞錢。用他們的話說,別人能掙到,我為什么不行?
培訓班建議的起號辦法,通常是先上幾百、幾千個鏈接,等待新店流量扶持期過去,再根據數據慢慢縮減SKU。至于發貨,都從淘寶或1688下單,寄到威海,再二次包裝,空運45分鐘、海運12小時,就可抵達目的地市場。
大家都能采購到一樣的貨,平臺上常見的競爭手段叫跟賣。入駐時間稍久的賣家,手里可能有幾百個店鋪,有些甚至并不以經營為目的,僅僅為了“抵御風險”。
“只要看誰跟賣我店里的產品,我就用一個店,去跟賣他店鋪里所有產品,價格打到最低。”一位威海電商從業者說,“成本10塊錢,我只寫1-2塊錢,韓國人肯定從我這下單。下單之后,我不發貨。這樣的話,我店鋪死了,他店鋪也死掉了。”
氣氛最緊張的時候,Coupang賣家即使在同一棟樓辦公,也不在此處發貨,因為害怕被競爭對手看見自家的爆款。當地人飯桌上的話題,也從來不與生意相關,似乎多說一句話,就多一份風險。
事實上,這并非威海的獨特現象。2021年,億邦動力在泉州、慈溪、許昌、白溝等地走訪,發現情況極為類似;早年在亞馬遜、淘寶、拼多多等電商平臺興起時,也都出現過類似現象,只是各地競爭手段花樣百出。
比如在廈門,跨境賣家即使相互認識,也絕不會交流各自賣什么產品、店鋪名字叫什么,更不會讓人知道在哪些平臺做營銷。一家主做婚紗的廈門跨境賣家告訴億邦動力,有一次她問別人在賣什么東西,對方就不說話了。
每年“黑五”來臨,跨境電商賣家迎戰大促。然而黑五還沒到,謝東的亞馬遜店鋪庫存就賣空了,但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買家沒付款,但占用了庫存,黑五期間店里根本無貨可賣,”他說,等到大促結束,這筆訂單直接被取消。“被惡意賣空庫存”是他學到的第一個教訓。
戒備心并非空穴來風。他們跌過太多坑:同行注冊一批買家賬號,對競品店鋪惡意差評,或者故意留下帶有敏感關鍵詞的評價,最后店鋪要么被平臺管控處罰,要么買家流量流失。還有商家假裝自己是品牌所有者,向電商平臺舉報競品店鋪的產品侵權,影響其商品銷售,亞馬遜接到舉報后會暫停銷售疑似侵權的產品,直至品牌方聯系平臺確認該產品是否侵權。
當然,警惕不僅是對外,甚至是對內的。泉州人喜歡創業,許多人到跨境電商企業打工,就是想學習怎么做跨境電商,學會以后離職自己開店。
為了避免偷師學藝的情況發生,泉州老板們費盡了心機。一位賣家擔心員工們組團離職創業,把最重要的供應鏈團隊和運營團隊分別設在兩座城市,比如廈門和泉州,讓兩個團隊不能直接溝通,溝通必須通過他。
這種情況在泉州十分普遍,老板們的想法是,即便不是放在兩個城市,也要把兩個團隊盡量隔開,不能讓他們摸清楚整個生意鏈條。另外,福建賣家相對比較封閉,喜歡熟悉的圈子,比如家族圈子、老鄉圈子和同學圈等。
02 背叛、抄襲與莆田系
河北有個“和北京一樣,機動車每天兩個尾號限行”的小鎮——白溝。為了出行方便,白溝人家里往往有兩輛車。保定的豪車,大部分都被白溝人買走。
白溝是全國最大箱包產銷基地,產品以女包、雙肩背包為主。市面上平均每賣出10個箱包,其中4個來自白溝。
白溝一處箱包批發市場里,家家戶戶都掛著紗簾,擋住貨架,以免別家抄款。有女包工廠老板說,白溝速度就是早上看到一張女包圖片,晚上就能打出樣款來,三天便能出大貨。
事實上,抄款并非白溝獨有。模仿、抄襲、同質化競爭,無一例外地發生在每個產業帶。只是,在嚴格的監管之下,“避高仿”演變為一種基本能力。
一家威海的釣具創業公司根本不敢把新品拿給朋友看,因為他知道朋友一定會去找同款賣;成都女鞋工廠很忌諱到訪客人拍照,尤其是有關產品的圖片;慈溪、順德的小家電老板們說,不少店里的產品都賣給了同行,他們拿回家拆卸研究后,就能造出一模一樣的物件來。
王倩曾有一家母嬰電器淘寶店鋪,年銷售額最高破5億元,但如今一年僅賣幾千萬元。她說,讓情況急轉直下的原因是供應商在淘寶開店,做起了賣家。
最開始,輔食機是王倩店鋪里的第一個爆款,第一年為她賺了接近6000萬元;隨后,吸奶器、暖奶器、調奶器陸續被賣爆。有錢以后,王倩買下當地第一輛賓利和第一輛法拉利。
“我的供應商覺得特別賺錢”,王倩說,從那以后供應商每月都卡她的貨,如果她一個月賣10萬臺,供應商就僅給她7、8萬臺貨。長期處于欠貨狀態,王倩后來只能自建工廠。
但王倩并沒逃過他們掀起來的價格戰。當時,她賣269元的輔食機,供應商第二年就賣99元,王倩被迫裹挾其中。價格戰愈演愈烈,最后成本59元的調奶器,供應商只賣29元,還得支付淘客推廣傭金,相當于12元賣出去。
結局是兩敗俱傷,供應商虧了兩三千萬元,王倩的店鋪業績每況愈下。“他們還沒給我供貨時賺的多,還不如不打我(價格戰)”,她說。
為了應對同行抄襲和上游背叛,有些賣家會加速產品迭代。去年秋天,億邦動力在中山市參加中山燈具展覽,一位商家說歡迎大家拍照,他不怕被抄,因為當其他人做出來,這款他已經不賣了。
同質化競爭的惡果常常是價格戰,這樣的商業故事每天都在不同地區、不同行業上演,至今從未停止。
疫情期間,仿真娃娃在歐美火了,背后的賣家絕大多數是莆田系賣家。他們是最早進入Instagram和TikTok淘金的中國賣家之一。莆田系賣家在這兩大平臺,批量創建賬號,拿不同產品花錢導流,一旦發現轉化好的賬號和單品,就不斷追加投入,而表現平平的就會放棄。
等其他競爭者進入后,他們就開始不斷降價,直到同行都掙不到錢。最后,他們接著尋找新的產品。
在廣東順德,潘安娜經歷了太多“自己最先做出某個產品,結果卻被別人收割”的事情。去年,他店鋪里上架沒多久的“超聲波清洗機”,售價299元、399元。小米及其他大品牌捕捉到商機后,隨機進場殺價,直接賣99元。最終,小清新超聲波清洗機賣出了二三十萬臺,而大品牌們的該產品早已超過百萬臺。
億邦動力發現,如果不是高精尖技術型產品,大多數產業帶工廠生產出來的產品幾乎沒什么大差別,因為它們原材料來源一致,制造技術門檻低,產業工人基本是同一批人。即便是有產品創新,大多數也是在公開技術、設計元素基礎上的微創新,核心結構、功能并未有質的突破。
或許,這是價格戰的根源。
03 爆款VS耐力,為何追逐爆款的賣家最后都消失了?
情況不會一直糟糕下去。雖然來自外部的危險難以預料,但企業內部的改變已經悄然開始。極致性價比、出色的顏值設計、產品技術創新都是產業帶商家們正在摸索的新路子。
一種選擇是通過整合供應鏈,打造產品的極致性價比。
某小家電創業品牌在當地自建上下游全鏈條產業,包括注塑廠、模具廠、主板廠、電源線廠、噴涂廠、包裝廠等,甚至還干過快遞站點。老板的想法是,把握住每個環節的利潤空間和產品品質,才能有一搏之力,即使同行進入,也沒有多大利潤空間。
2020年以來的全行業原材料(塑料、銅、芯片等)價格大漲,讓該品牌的定位顯得更為明智。
威海一家釣具品牌也是類似的做法。但稍有區別的是,釣具品牌內部認為,其核心競爭力是“在性價比供應鏈基礎上,不斷洞察并滿足用戶需求的能力”。
一款釣竿的手感、圖案、附加功能的設置等雖不是重大的產品創新,但會讓用戶產生被理解的認同感,從而為企業帶來在商業上的競爭壁壘。用創始人的話說,同行的模仿和抄襲只能是單品上的,這種理解用戶、和用戶共鳴的能力是學不去的。
不少賣家把希望寄托于設計師和攝影師。爆款有多爆,設計師和攝影師就有多香。在產業帶,品牌、賣家和工廠都在忙著尋找設計師和攝影師,即使非常細分的類目,每年也有數萬產品被設計和制造,但最終只有少數產品賣爆和返單。
某種程度上來說,除了這些金字塔訂單的從業者,多數設計師和攝影師成為整條流水線上的工具人。爆款如此稀缺,所有的人都要跟時間賽跑,要么跑得快,讓對手跟不上,要么跟得緊,蹭到爆款的熱點。
如果誰家做出爆款,提供專業服務的公司、工作室和模特也跟著受益,商家一擁而上,除了排隊,還是排隊!利誘之下,許多攝影師和文案策劃干一兩年,便會辭職另立門戶。
另一種選擇是用快時尚的方式打造消費品,往往是由“產品顏值”取勝的。
箱包、鞋服、燈具、泳衣、化纖假發,以及小家電等具備快消品特質的行業,從理論上說都適用于這種玩法。舉例來說,某藝術小家電品牌過億元的年銷售額,基本來自于爆款業績,而爆款不追求品類及產品創新,更注重設計風格突出。
上述品牌平均每年出一個大爆款(年銷量10萬臺以上),兩三個月有一個小爆款(年銷量2萬臺以上)。老板并不擔心市面上出現模仿款,他認為只要自己的產品風格迭代夠快,同行就跟不上。況且,他也并不打算靠一個爆款賣10年、8年。
潮流趨勢、審美風格總是瞬息萬變的,能否吃到早期紅利與企業的供應鏈效率息息相關。
白溝箱包“快反式”的生產模式值得關注。當地的工廠都很小,大多是幾十人規模,甚至是家庭作坊。老板們接到大訂單后,會迅速拆成多個小訂單,分包給其他工廠,近至白溝及周邊縣城,或者邯鄲和天津,遠到東北的監獄。
白溝箱包產業鏈條上,社會化分工協作程度極高,從皮料到成品每道工序都有對應的制造工廠,往往是從這家拿皮料,去那家裁剪,再去另一家油邊、組裝和包裝。這樣帶來的好處是企業投入少、風險小,效率高,還能應付得住“電商小單散單化”的趨勢。
張老板的“快反生產”就是被直播逼出來的。他說:“代理制銷售時,工廠要把整批貨進庫房再往外銷售;后來做淘寶天貓,需要先出樣板圖,再批量生產、做庫存,推廣打爆款;現在做直播,對工廠響應速度要求極高,銷量實時變動,臨時多要300個包,能不能做,10秒內必須給答案。”
億邦動力了解到,許昌假發、威海釣具的部分工序都是用類似拆單、分包的生產方式完成的,高效而富有彈性。
還有一種選擇是更技術范兒的。大概兩年前,智能穿戴按摩儀品牌SKG從“家電企業”定位轉型為“科技公司”,公司全稱為“未來穿戴技術股份有限公司”。幾乎同時,SKG研發部門、業務部門全部搬遷至深圳南山區(提高算法、軟件、結構、芯片等人員結構占比),只留下工廠在順德。
目前,SKG研發團隊接近300人,每年研發投入占比超過10%。目前,SKG已擁有全球599項核心專利,平均每6-9個月,SKG都會迭代一次現有產品。
商業競爭是殘酷的,行業內的無序競爭大概率不會絕跡消失,練好內功才能走得更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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