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古人的家庭關系特別“封建”嗎?家長對于孩子有絕對的話語權嗎?夫妻之間感情淡漠嗎?如果真正進入古籍文獻,會發現這些問題的答案遠比想象中復雜。對于第一手資料、古籍的鉤沉,可以幫助人們理解歷史時期的自我、人際和歷史事件,窺見歷史中的心態與真相。就像美國歷史學家、華盛頓大學教授伊佩霞在《追懷生命》一書序言中所寫的,制度、觀念和重大事件是還原歷史的基本條件,但只有當我們聚焦個體人物的遭遇和故事時,歷史才變得鮮活起來。
01 如何還原古代的家庭情感
平凡個體的故事是觀察古代家庭生活的重要切入點,因為正是那些無名的、沒有仕宦經歷的男子,貞婦、節婦以外的女性還有普通的孩子組成了普通的家庭。而他們的故事甚少出現在正史和地方志之中。又應該向何處尋覓呢?
通過對于古籍資料的考察,伊佩霞發現,由私人撰著、紀念死者為目的的傳記文體墓志銘,有機會讓人們看到古代家庭生活的樣貌。為早夭孩子而作的墓志銘,展現了在中國傳統社會里,親子關系并非總是父母無情地牢牢地控制兒女這樣的形態,事實更加鮮活也更為復雜。那些為未成年子女所寫的墓志,會有一些普通墓志沒有的細節——成年人的墓志通常都會有比較明顯的贊頌美德的公式——比如說哪個孩子直到五歲才會走路、哪個女孩在祖母與母親之間左右為難。通過還原這些孩童成長中的細節,那些無關孩子品格、節操或者前途的軼事,父母流露出舐犢情深的感情。唐詩人王梵志的詩句,“父母憐男女,保愛掌中珠”就證明了在父母眼中,無論男孩女孩都是掌上明珠。這樣真實自然的關系令人感動,也挑戰了古往今來中國父母都是“重男輕女”的結論。

墓志對于了解傳統中國女性生活同樣非常重要:與列女傳相比,墓志銘提供了更為完整的生命圖像,展現了她們在一生各個階段中擔當的角色,更能透露她們情感經歷以及她們如何權衡家庭關系。墓志銘的作者通常為她們的親人,像是丈夫、兄弟或兒子。雖然現存墓志中男性墓志的數量遠超女性墓志,但就記載真實生活的價值而言,女性墓志銘具有非常高的史料價值。
唐代文人權德輿在為亡女寫作的墓志銘《獨孤氏亡女墓志銘并序》中,表現得震驚、悲痛、一蹶不振,仿佛不承認她早逝的事實,末尾感慨道,我已經老了,還做什么文章呢?恐怕他人不知道我女兒的賢德罷了。“吾老矣,豈以文為?懼他人不知吾女之茂實,故隱痛而銘……”
另外一篇感人的墓志銘來自清初著名詩人、學者錢澄之為其姐撰寫的《方氏姊墓志銘》。文中,他沒有將姐姐寫成大賢大德的命婦,而將她描述為一位平凡的、愛哭泣的普通女性。“姊性多哀傷,易于哭,晚年尤甚:晚年尤甚:語及母氏則哭,語及伯穎(丈夫名)則哭,予兄弟每見面則哭,其去也又哭。人皆謂姊善悲……”對于姐姐善哭、愛哭的觀察傳達著身為弟弟的同情。她是他親近的姐姐,不是傳記中的烈女,因此性情上并不完美,還十分軟弱,總是哭哭啼啼的。但這樣的軟弱也是值得原諒的,因為姐姐遇到過許多不幸,他充滿體諒地寫道,“撫今追昔,觸事感懷,亦毋怪乎其悲也。”
為姊妹書寫的墓志銘有著豐富的表達空間,寫作者憑借自己的回憶記錄了許多生活中的瑣碎細節,研究者評價道,這與為母親和妻子的又不相同,因為不需要畢恭畢敬地為亡母歌功頌德,也不用像為亡妻寫作時常常避嫌。弟弟為姐姐撰寫的墓志銘亦體現了已嫁女子與娘家的密切關系。就像這篇結尾處,錢澄之闡明寫作的旨意,是為了讓后代的人都知曉,他們是一母所生的姐弟,“百世而下,知為同產”。
02 女子教養與琴瑟和鳴
事實上,女性不僅是被悲悼的對象,也是這類文體的書寫者。據統計,現存女性撰寫的墓志不超過五十份,其中大部分成文于明清時期,這些墓志為人們提供了聆聽女性聲音的難得機會。可能會引起當代讀者興趣的是一位唐朝女子為丈夫撰寫的墓志銘,她在這篇短文中安慰婆婆:家中有地、足以養活家庭,家中也有書籍,足以教育孩子成才,既然生死都是天意,就沒有悲哀的必要:“家有南畝,足以養其親;室有遺文,足以訓其子。其生也天,其死也天,茍達此理,哀復何言?”。她并不覺得應該為丈夫的早逝而過度悲痛,相反,應當更好地利用家庭資源、擔負起教育子女的職責。透過這幾行豁達的文字,可以窺見唐代女子的教養與生活理想。

墓志銘亦是觀察古代夫妻生活和情感觀的窗口。“琴瑟和鳴”為唐代墓志中常見的主題,許多墓志都能體現丈夫對妻子的溫情回憶,以及立誓不再娶之類的文字。相對來說,妻子對丈夫的墓志留存甚少,然而僅存的幾篇卻也傳遞出了女性的視角、教育程度以及人生見解。與唐人重視“鳳凰于飛”“琴瑟和鳴”相比,宋代墓志銘更關心婦女和婆家成員是否關系和諧以及寡婦的生活。到了明代,甚至出現了標準化的歌頌婦女的語言。直到十七世紀,這樣的“重情觀”才有所削減。不過,這也并不能說明清朝以后的夫妻關系就變得冷漠。桐城派文人方東樹對于亡妻的墓志銘展現了他對妻子的尊重與依戀,他將妻子稱為“良友”,強調他們這對夫妻在精神上的深刻聯結。
多年來,因為盜墓、土崩、建筑工程和考古發掘,大量的墓志出土,有些完整無缺,有些殘而不全。而這些新發現逐漸擴大了供歷史學家參考使用的史料庫。墓志銘為人們提供了有關性別觀和家庭生活等方面的第一手資料。依托這些資料,人們得以了解傳統中國社會真實的情感和家庭狀況,重新發現夫妻、兄弟姐妹、親子之間究竟是如何相處的。
03 古籍的普及之難
上文已經講述,一方面,對于古籍資料的重新解讀,能讓人們看到更加完整與豐富的歷史,了解真實的情感與關系。另一方面,對于古籍材料的新發掘也能更新人們對古代社會的認知。界面文化曾報道,從八十年代起,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尚君便關注著這類刻在窯器上的淺顯詩歌。據他統計,這類詩歌大概有120首,極大地豐富了唐詩,讓我們讀到了精英階層之外、屬于社會下層的唐人寫的詩。這些詩歌本身“并不高明”:百姓寫魚因為貪食而咬鉤,被釣上來后“悔不忍饑”。陳尚君評價說,這樣的講法是非常世俗的,但這樣的說法卻同樣被人們認可。
現實中,古籍整理面對諸多困境。整體的社會基礎薄弱,是當今古籍普及與整理工作的最大的困難,就像一位學者指出的,“古人說的八歲入小學,一年視離經辨志,于今在大學階段都難以做到。”(語出《禮記·學記》,意為分析經籍義理,讀斷文句,辨別學習之意向。)這點出了古籍普及的重點在于增強古籍在普通讀者中的社會基礎。
在一篇名為《古籍整理出版的困境與出路》的文章中,來自吉林文史出版社的作者,通過對于中國古籍整理出版現狀的總結,預見了一種輕型化、便攜化的古籍普及形式。在生活節奏日益加快,知識更新速度增速的情況下,除了人文教授和專業讀者,一般讀者沒有時間像過去一樣按部就班、逐張逐句地閱讀典籍,需要用古籍中的思想、通俗的語言領略古籍的精華。這使得古籍的普及形式發生變化,轉向便攜與小型化、電子化與網絡化的形式,讀者能夠隨時閱讀、隨時放下。

西西 著
世界·觀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1年
在生前最后一部小說《欽天監》中,作家西西感慨道,小說中寫,藏書閣收藏了天下的知識寶藏,表現了窮盡世間知識的野心,而那些光彩奪目的中國學問應當有更多的見證人。
如今,典籍的公開讓這些光輝奪目的學問得以實現自己價值。番茄小說上也可以看到2000余部古籍了!日前,番茄小說引入了由“北京大學—字節跳動數字人文開放實驗室”研發的古籍數字化平臺“識典古籍”。 平臺涵蓋390部經典古籍,主要來自《四部叢刊》,共計3000多萬字。像是前文列出的唐人權德輿的《獨孤氏亡女墓志銘并序》及大量女性的墓志銘都收錄于此數據庫中,讀者可以從中搜索,感受古人的家庭生活和情感,以及古人何以也是“當代人”。
12月25日,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將與番茄小說一起舉辦古籍保護與傳承公益論壇,為“古籍活化,傳承書香”征文獲獎作品頒獎。此次征文活動開啟于今年5月,希望能夠以更豐富、通俗的方式,將古籍中的歷史瞬間或經典故事呈現給世人。參與者可以從古籍中的故事或者事件出發,對經典故事進行改編與擴寫,讓古籍中的那些故事與場景,在網絡文學中重新“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