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徐魯青
編輯 | 黃月
“現在,近藤麻理惠的生活很亂,但她覺得沒關系。” 《華盛頓郵報》日前在“日本收納女王”近藤麻理惠的專訪標題中如此寫道。近藤承認,成為了三個孩子的媽媽后,家里越來越亂,自己有些放棄整理了。
近藤麻理惠曾在2015年被美國《時代》雜志評選為影響世界的100人之一,她不僅是日式收納的代表人物,她的走紅更反映出席卷全球的極簡生活方式浪潮。從MUJI到蘋果,越來越多品牌將極簡主義作為營銷密碼——縱使極簡理念提倡的是反消費。“斷舍離”“收納術”“空無一物的房間”等成了城市中產們熱衷的話題。極簡主義的口號“less is more”從最早的藝術風格、設計理念,已經逐漸發展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甚至人生哲學。
在“斷舍離”教程的指導下,人們清空房間與衣櫥,試圖“感受生活本身”,極簡主義正制造著全球性的生活想象。這是一場廣泛的生活變革,還是又一種階級“區隔”方式?極簡浪潮是否有力量追尋人們煩惱的根源,還是與此相反、成為夯實不公的又一塊磚頭?

又一場階級區隔游戲?
喬布斯或許是世界最著名的極簡主義者之一,他的一張照片廣為流傳:創業成功早期,他獨坐家中,房間空空蕩蕩,除了一盞落地燈和一臺音響其他什么都沒有。
作為硅谷極簡主義的代表人物,這張照片是他遠離物欲的例證之一。然而根據美國《連線》雜志揭露,照片中的房子是他豪華的海邊別墅,角落里的立體音響價格高達8000美金,落地燈也是一件極其昂貴的古董,連他標志性的純黑上衣也是三宅一生親自操刀設計的。

極簡主義的大門并非向所有人敞開。在豆瓣極簡主義小組中,與“盡量少的占有”相伴的是“高質量的生活”,將購買廉價商品等同于“浪費”,提倡“對于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要購買自己能買到品質最好的,以此來代替周而復始的廉價物品囤積與浪費”。
“斷舍離”是大多數人走向極簡生活的第一步,收納師近藤麻理惠認為,過多的物件會擾亂心靈,浪費精力,人應該舍棄無用之物,防止精神損耗。在她的《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一書中, “無用之物”包括了“昂貴但并不適合自己的衣物、只用過幾次的健身器械、不適合自己的護膚用品等”。
這些理念適用于部分經濟充裕者,但在如今極簡主義的潮流中,卻有泛化為道德要求的傾向。愛買打折貨的人被視為是短視和不理性的,紀錄片《極簡主義:記錄生命中的重要事物》描繪壞消費的畫面是一大群人在“黑色星期五”蜂擁進大型購物商城,他們是“物質的奴隸”,極簡主義者則是能獨立思考的清醒者,購買少而精的物品,過著自控的生活。
作家Arielle Bernstein在《大西洋月刊》的一篇文章中批評了極簡主義理念,她說,自己的祖父母是古巴難民,總需要不斷囤積物品,才能感到對生活有掌控感。堪薩斯州立大學的一項研究也指出,為生計發愁的人們更傾向于把購買目標放在短期需求上,選擇價格低廉而質量不佳的東西。囤積更是一種對貧窮與經濟創傷的反應:“對物質不足的恐懼讓人想要囤積更多用來抵御未知的風險。”被極簡主義者批判的購買方式,對另一群人而言,是一種抵御風險的存活策略。

“你越有錢,東西就越少,如果你是一個硅谷的中產,你不好意思把家里填得滿滿當當,”美國作家Kyle Chayka曾在《紐約時報》的專欄中寫道。他認為,極簡主義正變成又一種富裕階級的文化符號,從最初由平權思潮誘發的審美變革,慢慢轉變成了新的區隔游戲。
在《微小的總和》一書中,美國學者Elizabeth Halkett指出,物質商品不再是社會地位的象征,炫耀性消費已難以制造階層區隔,新的精英階層開始尋求更隱蔽的方式突顯社會地位,一些不過分追求物質享受的生活方式反而成為了更高經濟地位的象征。比如購買有機食品、閱讀《紐約書評》,或者穿著lululemon在街上遛大型犬。
“相較于此前的炫耀性消費,志向階級會通過更為微妙的行為和商品展現其社會地位,這些商品不一定都價值不菲,但卻暗示了資本的流向和解釋權的歸屬已然發生偏轉。這也是為什么同樣是從農產品市場買來的番茄,對于部分人而言卻被賦予了額外的象征意味。它看似是非炫耀的,卻早已加固了無形的壁壘。”

[美] 伊麗莎白·科里德-霍爾基特 著 尹楠 譯
理想國·海南出版社 2022-12
極簡主義正是這類新型非炫耀性消費的寵兒。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付來友指出,“極簡審美是一種進行‘區分’的‘策略’:通過對物質的拒絕以區別于物質貧乏的階層對物質豐盛的迷戀,也避免了與經濟占優勢的更高階層在物質維度上展開正面競爭,從而另辟蹊徑獲得一種階層優越感。”這股浪潮由此進一步加劇了社會不公,人們做出購買決定的社會經濟局限被有意忽視。
自己安寧了,那其他人呢?
“你天天都在說極簡主義,可能你天天也都在穿COS、穿Acne Studios,拎著Celine到處跑。你以為這樣就算了解極簡主義的精髓了,可是如果你穿錯了香水,外表的裝飾則很容易被這疑似身體散發的味道擊穿,把形式主義暴露無遺。”
以上是公眾號“清單”以極簡主義為名作出的香水推薦,與之類似的文案并不少見,在小紅書,“極簡主義好物分享”是帶貨文章的熱門標簽,Muji和蘋果等品牌成功地說服人們相信,通過消費可以實現極簡生活,“You are what you buy”。為何提倡降低物欲的極簡主義,卻能夠成為消費熱門標簽?
極簡主義對人與物品關系的理解頗有意味:物件可以改變人們看待生活的視角,甚至決定人的本質。如收納師近藤麻理惠所說:“房間的混亂折射出的是你內心的混亂……房間里越清爽,他的內心就能越快敞開,來接納新鮮的事物。”《斷舍離》也強調了一個人占有的商品會如何影響氣質與內在:
“試著使用高于自我形象的物品……一旦發現這種自我貶低的情況,就要有意識地允許自己使用更高級的東西,這就是運用加分法的過程……因為每天都在用的東西非常容易作用于潛意識……到了日常隨便用它也不再感到別扭的時候,潛意識里的自我形象也就跟著提高了。”

密蘇里大學副教授Mary Grigsby在一項研究中考察了歐洲的極簡主義生活浪潮,發現它們極少能發展為具有批判性的公共運動,并未挑戰那些讓心靈“紛亂”與“不安”的社會運作模式。在個人占有欲以外,究竟是什么樣的社會機制讓人們渴望生產、占有過量的物品,用消費填充內心的空虛感?極簡主義并未給出回答和反思。
極簡主義者提出的解決之道是個人修行式的——審視內心,問問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學會“斷舍離”,現實問題則被作為干擾內心的負面因子排除在外。《斷舍離》一書中的觀點頗有代表性: “生活中每天都有無數的信息撲面而來,或有意或無意,都在喚起你的焦慮情緒,讓你根本沒有時間關注自己的內心。”在空蕩安靜的房間里,人們忘記令人沮喪的現實,也進一步遠離了公共空間與社會參與,正如Chayka說的那樣:“你的臥室變得更干凈了,但世界卻沒有改變分毫。”
紀錄片《極簡主義:記錄生命中的重要事物》出現了許多描述人們如何被廣告洗腦、瘋狂購物的場景,最終的指向也僅僅是批評自我的無能,一個人因內心困擾而發展受阻,并未深究浪費對貧富差異與全球環境有何影響。在影片公映后的提問環節,有現場觀眾對導演說道:“你們很真誠,但你們代表了在華爾街工作的人的恐懼。對于我來說,你們只是讓自己遠離了斗爭現場而已。”這個尖銳的質疑并沒有引起討論,提問者最后得到的是導演溫暖的擁抱。

許多時候,極簡并非真的讓事情變得更簡單,而是將“繁雜”轉移給了他處以及他人。《極簡主義真的能讓我們更快樂嗎?》一文提到,許多極簡主義的設計往往要求一套復雜的底層設施支持。蘋果手機超薄的外觀與精簡的設計,掩蓋了其需要搭建的數億噸重的海底電纜、不公平的貿易鏈、全球南方的血汗工廠。這些如此“擾亂心靈”的現實存在,被極簡的外觀巧妙隱藏了起來。當我們享受極簡帶來的心靈專注時,是否已然忽略了房間以外的世界、自我以外的他人,是否更加沉重或糟糕?
參考文獻:
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56800/hollow-politics-minimalism
https://medium.com/s/story/marie-kondos-netflix-show-teaches-us-about-wealth-and-stuff-in-america-5f0204823a1e
https://www.huxiu.com/article/374984.html?f=rss
https://www.nytimes.com/2020/01/21/books/review-longing-for-less-minimalism-kyle-chayka.html
付來友.自我技術與美好生活:對青年群體“極簡生活”的分析[J].中國青年研究,2020(08):74-82.